她怎麼看都應該是男人們很喜歡的賢妻良母式的女人——
苗條的身材,文雅清秀的面容,配上一副金絲邊眼鏡,那個時代知識女性的氣息呼之欲出,加上出身小商人家庭大家閨秀的氣質,讓她十分耐看。
娶上她,對于男人來說絕對是人前長臉、背后放心的!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真正的中西合璧的淑女,卻一而再地被人拋棄,直到快奔四,才終于嫁給一個年過花甲的老男人,何以至此?
可老少配的婚姻生活只維持了兩年,她也便從此以后開始獨守,直到101歲去世,漫長的一生中再也不曾有愛情的波瀾。
她,是毛彥文。
一、假戲真做
1898年11月1日,毛彥文出生于浙江省江山縣須江鎮沙埂一個普通的鄉紳之家,家中共有五姐妹,卻沒有一個男孩子。
母親為此難過不已,一向就不安分的父親理直氣壯地納了妾,又免不了去煙花之地鬼混,弄出許多是非讓女兒們難堪。
毛彥文自小由外婆帶大,她不喜自己的家庭,尤其是不喜自己的父親,因為父親只把女兒們當作為家族營利的棋子。
就在九歲那年,父親為她訂了一門親事,未婚夫是當地有名徽商方家的少爺,兩家的聯親,當然是為了家族利益和生意上的往來。
難道女孩長大后就只有嫁人一途嗎?小小的毛彥文不甘心,尤其看到寄住在自己家里的表哥--朱君毅,比她年長四歲,是一個聰明英俊的少年,能上學讀書接受新教育,毛彥文實在羨慕不已。
後來朱君毅略施小計,竟然讓毛彥文父母同意供她上學。這個舉動徹底改變了毛彥文的一生,而且注定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段愛情。
十六歲那年,毛彥文以優異成績考取了杭州女子師范學校,對于女子上學是好是壞,當時的社會風氣及輿論傾向似乎對此難以定性,態度普遍曖昧。
總的來說,有女兒家境也不錯的人家都會盡力供給女兒讀書,可是娶媳婦的人家就不這樣看了,媳婦的學歷越高,不但難以約束管教,而且意味著她的身邊有可能出現同樣高學歷的異性,更不用說什麼教授和學校的一切男性工作人員。
總之,兒媳婦的活動范圍越大,他們越不放心。方家要求毛彥文在上學之前先完婚,但毛彥文知道:一旦結婚,就很難順順當當地上學了。
萬般無奈之下,她不得不求助于自己在西河女校念書時的校長毛咸。這位毛校長十分亢奮與樂于幫忙,表示一定會幫助她與一切舊勢力抗爭到底。
隨后,她便鼓勵毛彥文通過「逃婚」來反抗舊式包辦婚姻。
再加上毛彥文的表哥朱君毅又是西河女校的教師,校長便十分自然地布置給老師一項特殊的工作,這就是讓朱君毅幫助既是自己表妹也算是自己學生的毛彥文具體策劃和實施一場精彩的逃婚。
而對于朱君毅來說,這實在是個美差,而且還不乏刺激,自然是全力以赴。
毛彥文于結婚當日成功出逃,在當地引起不小的風波。因朱君毅在其中頗出了一番力,便有好事者開始猜測這一對表兄妹是否早已暗通款曲。
朱毛之事不但成為許多人茶余飯后的談資,花邊小報也趁機大做文章,讓方家大大地沒了臉皮。
沒奈何,方家要求官方搜捕新娘,可是當地的長官姚知事很有進步思想,再加上他和毛咸關系要好,在毛咸的倡議下,這件糾紛竟然私了了。毛家賠償了方家的訂婚錢,方家和毛家正式解除了婚約。
此后,毛彥文順利升入了杭州女子師范,在這期間,朱君毅又給毛彥文寫了一封長信,表達了愛慕之情。
毛彥文當時十八歲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她看了信,心頭有幾分雀躍,更多的卻是驚慌:本來逃婚一事,已經沸沸揚揚,人們已經在議論她和表哥的關系已經發展到何種境地,哪知道表哥居然真的表明了心跡,倒成了假戲真做,平白落了別人的口實。
于是,毛彥文懷著忐忑之情,給朱君毅寫了一封回信。她的回復措辭很婉轉 ,第一個原因,說外面的議論很多,不愿意越描越黑;第二個原因,她說自己不敢高攀;第三個原因,就是所謂的近親結婚,對后代不是很好。
信中滿滿的小兒女情態,看得出來,其實她對表哥是非常仰慕的,只是出于女孩兒的矜持,故意找了一些理由擋一擋: 第一個理由是客觀事實;第二個理由不過是半推半就的客套話罷了;至于第三個理由,可能她自己也不會想到八年后竟然成為表哥拋棄她的借口。
不過,既然少女懷春,又怎禁得住再三引誘。所以,當朱君毅又一次來信,說自己對毛彥文的愛猶如「須水郎山」「亙古不變」時,她終于接受了表哥的求愛,開始了懵懂甜蜜的初戀。
三年之后,毛彥文以優異成績考入吳興胡郡女校,朱君毅得到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深造的機會,正所謂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雙方父母默許了他們之間的愛情,并為兩個孩子訂了婚。
兩人此時處于情感的蜜月期,對未來相當自信。朱君毅臨行前原本打算和毛彥文完婚,畢竟此去山水迢迢,而且五載寒暑,他也想給未婚妻吃一顆定心丸,但毛以雙方的學業為重,希望將婚禮延后。
正是這一延后,雙方的命運被改寫了。
朱到了大洋彼岸以后,兩人不但鴻雁傳書,還以「仁義禮智信」為標記互相鼓勵,綢繆深情,可見一斑。
五年后,朱君毅學成歸國,在南京東南大學任教授,毛彥文此時卻成了浙江省的「大學聯考狀元」,以浙江省第一名的成績,被保送到了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
為了可以經常見到郎君,不再受相思之苦,她又從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大學輾轉到了金陵女子大學,但讓她沒想到的是:朱君毅悔婚了,他給出的理由有三。
第一,彼此沒有真正的愛情;第二,近親不能結婚;第三,兩人性情不合。
三個理由的核心只有一點:我不愛你。不過他的以彼之矛攻子之盾確實也聰明,可是,當初求愛的時候,你可是無視進化論的呀。
朱君毅的新歡,是一個叫言成真的校花。 師友們紛紛站出來指責朱君毅的負心。
時任東吳大學教務長的陶行知,親自出面調解,說這麼好的一個女娃子,品貌端方、成績出類拔萃,哪一點配不上你?更何況還為你逃了婚、又等了你八年,你小子也太不懂事了,再這樣胡來,讓你教不成書。
學校真的開除了言成真,朱君毅一看校方來真的也有點后怕,假惺惺答應和毛彥文重歸舊好,可兩人獨處時,他總是一臉嫌惡,完全換了一副面孔。
在這期間老同學吳宓一次次找老朋友談心,希望他和毛彥文的關系可以得到改善,但收效甚微。
等到第二年朱君毅接到學校的聘書后,終于如釋重負,又開始和前校花談起戀愛來。
話說前國務總理熊希齡的夫人朱其慧,一直非常喜愛毛彥文的蘭心蕙質,她先是勸說兩人和好,見不成,就建議毛彥文放棄。此時不放棄也得放棄了,朱君毅心中,已經沒有毛彥文這個人。
1924年,朱其慧請了當時的金大校長、教導長以及教育界的名流張伯苓、王伯秋、陳鶴琴、吳宓等人做證,終于把這場維持了八載的愛情馬拉松解除了。
解除了婚約的毛彥文,心性大變,她下定決心和朱君毅老死不相往來,聽說吳宓要寫小說,她恨心把朱君毅的書信,都交給了吳宓做參考。
第二年,朱君毅如愿以償和言成真結了婚。毛彥文心中酸楚,給朱君毅發了賀電:須水永清,郎山安在?還是質問他負心的意思,雖說有點不妥,也可見她其實絲毫未曾放下。
1963年,朱君毅在上海逝世,盡管已經四十年未見,在台灣的毛彥文聽到消息后仍是老淚縱橫。
她拿起了筆,寫下了《悼君毅》長文,文章里說: 「你在我幼稚的心靈中播下初戀的種子,生根滋長,永不枯萎。你我雖形體上決絕將近四十年,但你仍在我夢中出現,夢中的你我依然那樣年輕,那樣相愛,你仍是我夢里的心上人。」
二、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與朱君毅分道揚鑣后,毛彥文把注意力都轉移到事業中去,很快進入省政府機關當了一名公務員。
她斬斷情絲,只想通過埋頭苦干以修復受傷的心,然而命運又一次捉弄她,讓她又陷入了另一場似是而非、哭笑不得的愛情中。
當初朱君毅與毛彥文鬧著解除婚約之時,朱君毅的同窗好友吳宓,作為一個中間人,往返于兩人之間,極力救火說和。
怎奈本欲救火的吳宓卻引火燒身,他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毛彥文。
毛彥文既已與老同學解除婚約,吳宓實在按耐不住躁動的心,千里迢迢去找毛彥文,不顧有婦之夫的身份,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愛意,希望能代替朱君毅與她修秦晉之好。
且不說吳宓的妻子陳心一是自己的好友,就是吳宓的行徑已然無法讓人理解,毛彥文斷然拒絕,但也極力維持著三人的朋友的關系。
可陳心一終是無法忍受吳宓情感上的叛逆,結婚7年后,最終仳離。
毛彥文面對吳宓的求愛,仍是不愿就范。毛彥文認為吳宓是個書呆子,而且特別反感他不斷提及看到她給朱君毅寫的情書時,就萌生了愛慕。
可吳宓越戰越勇,對毛彥文的追求愈演愈烈,并逐漸發展成了一場愛情的馬拉松。吳宓甚至寫詩登報公開表達心中濃烈的愛意:
吳宓苦愛毛彥文,三洲人士共驚聞。失婚不畏圣賢譏,金錢名譽何足云。
所謂好女怕郎纏,吳宓的鍥而不舍最終打動了毛彥文的芳心。可兩人準備談婚論嫁時,吳宓卻生出了一絲隱憂,既想和毛彥文成為夫妻,又擔心婚后會不和諧,患得患失。
兩人的愛情并沒有因來之不易而最終修成正果。
面對吳宓的變卦,毛彥文哭著說:你總該為我想想,我一個30多歲的老姑娘,如何是好。難道我們出發點即是錯誤?
吳宓不為所動,甚至玩起了"多角戀愛"。毛彥文這次徹底對男人死了心。
沒想到,命運早已對她有了安排。
三、梨花壓海棠
1935年2月9日,毛彥文和前國務總理熊希齡正式結為夫妻。
此時的毛彥文,三十三歲,熊希齡六十六歲,誰也想不到,毛彥文會同意熊希齡的求婚。
毛彥文為此,特意征求了母親的意見,母親覺得很合適,後來毛彥文自己也說:「當時反常心理告訴我,長我幾乎一倍的長者,將永不變心,也不會考慮年齡,況且熊氏慈祥體貼,托以終身,不致有中途仳離的危險。」
熊希齡的確是民國響當當的人物,但他畢竟已經66歲,再怎麼「壯心不已」,也已經是「烈士暮年」,難以激起一個盛年女人的愛情了。
她嫁給他,何嘗不曾帶著飛蛾投火式的悲情,并不只有婚禮上的言笑晏晏,婚后的相敬如賓。
民國時期的老少配并非罕事,有的年齡跨度甚至長達七十歲,但一個留洋女博士心甘情愿地成為年長她三十余歲的前內閣總理的續弦,還是頗有新聞噱頭的。
這樁婚事隱喻著一個令人心酸的事實:當一個女子完全舒展自身以后,她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卻是空前的,人們不允許她催發出過多的藤蔓枝葉,因為太過蓬勃意味著某種不安和失控。
而毛彥文,她有她的情非得已,她何嘗愿意嫁老男人,可兩度遭遇遺棄的恐怖經歷讓她心有戚戚。
她發喜帖給吳宓,吳宓為了維持自己的情癡形象或者真的難過,理所當然地不來,但她終于出了一口惡氣:老娘不但嫁人了,嫁的還是前內閣總理,樣樣都比你吳宓強。她本無意再尋其他的伴侶,而希望他成為自己的終止。
有誰不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呢?只可惜造化弄人。這段相敬如賓的婚姻只維持不到三年,熊希齡因病去世,只留下毛彥文獨自扛起他的事業。
寫在最后:
她活了101歲,生命的姿態端然豐盛如蓮,但她仍然不斷地宣告自己是不完整的。
「孤苦終身、坎坷一世」,這是她對自己的評語,始終有巨大的創口橫亙在心窩,雖已結痂但仍疼痛;始終有不舍的愛戀捂住傾吐的口舌,欲說且還休。
姑娘,一個和你糾纏太久而不肯許諾婚姻的男人,是不值得留戀的,而正因為如此,你獲得了一件最貴重的禮物:時光幫你優勝劣汰,你從此不必擔心這男人將會以婚姻之名捆綁你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