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來找我,但我知道他身手不凡。
那些侍衛何其無辜。我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推門出去了。
「紀將軍。」我淡淡看著他。注意到他淩亂的衣衫和身上淺淺的刀傷。
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狼狽。
他站在那裡,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間。他只吐出一個字就紅了眼眶:「青陽,我,我找到林瑤了。」
看來他什麼都知道了。
我瞬間明白了紀瑯眼底的那份悲傷的由來。我以為他是因為知道心上人另有所愛才這般頹廢。沒想到他一開口,說的是另一件事。
他聲音沙啞,一雙眼睛悲切地看著我,向我伸出手:「書信的事,為何不告訴我?」
很奇怪,以前光是在信裡得知他受了點兒皮外傷,我都會心疼不已,現在看著他那副悲傷至極的模樣,我的心竟然沒有起一絲波瀾。我老老實實地垂下眼:「書信之事,是我欺瞞在先。我向紀將軍賠不是。」
這句話,我說的情真意切。
我沒有想到,我這句話一說出來,紀瑯就像被抽掉了最後一根骨頭似的,他明明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卻像有什麼東西徹底垮了。
他紅著眼眶,聲音在風裡破碎得不成樣子:「不是,不是你的錯……是我認錯了。子雎,你跟我回家好嗎……」
我的閨名叫子雎。取自「關關雎鳩」之意。
紀瑯的這一聲子雎,讓我突然有些恍惚。
那個時候在書院,太傅最頭疼的就是我和紀瑯。我是出了名的混不吝,紀瑯很聰慧,可每每碰上我就會理智全無。我們兩個幾乎是一見面就鬥嘴,把整個書院鬧得雞飛狗跳。
但每次太傅罰我,紀瑯總會跳出來替我擔下所有的板子。
那一次他手掌心都被打紅了,他養傷的那幾天,抄書的任務都是我替他完成的。
紀瑯厚顏無恥地舉著受傷的手,一邊看我替他抄書,一邊美滋滋地使喚我做事:「子雎,我渴了……子雎,我餓了……」
現在想來,我和他,不是沒有好日子可以回味的。
至少,在他上陣之前,在我沒有因為害羞說出那句貶低他的話之前,我和紀瑯也是人人豔羨的青梅竹馬啊。
少時的相伴,後來的分別,最後的猜疑和冷淡……
我聲音有些發酸:「紀瑯,我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沒有看錯,紀瑯哭了。
那一年紀家男丁幾乎盡數戰死疆場的時候,他赤紅著眼睛,咬爛了唇瓣都沒有落下一顆眼淚。
現在,他靜靜地站在皇陵門口看著我。臉色蒼白而頹敗:「子雎,我錯了。原諒我好不好?我,我是心悅你的。」
我瞪圓了眼睛,
「紀瑯,你在說什麼?」
我只覺得他這話說得可笑。
「成親那晚,我滿心歡喜,等到的是你拂袖離去。夜晚真的太冷了,你可知道我拽著蓋頭枯坐了一夜,眼看著紅燭燃盡?」
「入宮省親那天,你查到了林瑤的蛛絲馬跡,半路扔下我走了。我一個人回宮,還要擠出笑臉來替你找藉口。你可知,禦花園主路青石板有三千六百二十一塊。那是我一個人閒逛的時候,一塊一塊地數出來的。」
「成親這麼久,你從沒有正眼瞧過我。你不是不知道我在紀府被刁難,你只是不在意。你可知,若不是我真心實意地把自己當紀家夫人,我斷不會受這種後院之氣。
」
「紀瑯,你知道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多久嗎?等到我以為此生無望,等到我涼了這一片真心。若這便是你口中的喜歡,我恐怕無福消受。」
奇怪,我每說一句,紀瑯的背脊似乎就矮上一分。到後面,他已經徹底垮掉了。
他淌著眼淚,蒼白著臉,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拉住我,但又像是害怕我消失一樣,舉在半空再沒有動靜:「我錯了,子雎,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你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子雎,你別扔下我……」
「不好。」我面無表情,往後退了一步,「紀瑯,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哪怕是百年以後下了九泉,我們也別見面了。」
門合上的最後一刻,我聽見紀瑯的嘶吼:「子雎!」
我沒有再理會。當時年少,我沖著耳朵紅紅的紀瑯高聲喊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只不過,我認了。
求之不得。便算了。
7(紀瑯篇)
我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只等我「浪子回頭」。那是我平生縱馬最狼狽的一次。我的手掌心被韁繩磨得通紅,髮髻都有些鬆散。
但這一次,我沒有贏。
馬跑得再快,也追不上這些年青陽消耗的那片真心。
在皇陵她無悲無喜地喊我一聲紀將軍的時候,我就知道,為時已晚。
我跪在地上,想告訴她我所有的心事,我所有的悔恨。
但我想說的太多了,千言萬語哽在喉間,最後只剩下那一顆她不再在意的真心。
她問我,我們兩個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
是啊。為什麼?
如果我能早一點兒看懂她彆扭的心思,早一點兒分清楚什麼是欣賞什麼是喜歡……我們中間就不會隔了這麼多再也無法回頭的歲月。
我在那裡跪了兩天,她再也沒有出現。後來還是小皇帝派人,把我給拖了起來。
他氣急敗壞指著我鼻子罵:「紀瑯,你想耍苦肉計也別在這裡,礙了我皇姐的眼睛!」
我的嗓子已經啞得說不出話了,只能搖頭。
我沒想用苦肉計。我只是想到這裡是皇陵,想求一求他們,也求一求滿天神佛。
保佑子雎這輩子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也求一求他們,下輩子還能讓我遇見子雎。
真可笑,我在戰場上殺敵無數,從來沒有信過這些,但現在是發自內心地相求。這輩子子雎不會再給我機會,我只求還有來世。
我對小皇帝說:「現在海晏河清,我自願交出兵符,只求陛下恩準,讓我在這裡守著。」
小皇帝擰眉:「皇姐不會再見你。」
「我知道。」嗓子裡腥甜的味道越來越重,我面無表情,「我就在這附近守著,絕不會逾越半步。」
能這樣守著她,就很好。
過去我讓她一個人,挨過了一個又一個無望的夜晚,嘗盡了等待的苦。
現在換我來等。
小皇帝沉默半晌,允了。只是到底還有些不甘心,狠狠扔下一句:「你之前不愛皇姐,現在又何苦惺惺作態。」
我得了應允,苦笑一聲,倒在地上。
我怎麼會不愛她?到現在我還能記得她和我在書院鬥嘴時候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生動的表情。
也記得她嫁給我之後,那雙越來越落寞的眼睛。
猶記得,當時初見青衫薄,滿堂紅袖招。正是肆意妄為的時候,美人和美景太多,也就全然忘了賞花宴時候,我坐在假山上低頭的一瞬間對上子雎時,心裡的那份悸動。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這一生,活該落寞一輩子。
若干年以後,坊間依舊不缺聽故事的人。
人人都說,青陽長公主的一生是如何的傳奇。十七歲棄了原駙馬張子棟,後來又和紀將軍和離自請去守皇陵,再無音訊。而紀將軍自和離之後,也再沒有娶過,卸了兵權,不知所蹤了。
他們提起便是嘖嘖稱奇,只有我知道,這其中是怎樣的曲折,也只有我知道,青陽長公主這傳奇的一生裡,愛過一個自以為是的傻子,之後又被那個傻子消磨掉了所有的愛意。
我就是那個傻子。
***
作者:睡蓮開的那一天
來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