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春雷轟隆,知道阿鯉下獄,我冒著雨趕到師父府邸,請他放過阿鯉,放過清水居。
師父似乎早知道我回來,門開著,甚至連案上的茶都散著裊裊霧氣。
我跪在地上,伏低身子。
他看著渾身濕透的我,滿眼都是失望。
「求師父放過阿鯉這回,今后徒兒會看好她,不會再犯了。」
「亂世里開不完的窯子,當不完的賊,這就是她的命。」師父搖搖頭,「你救得了一個阿鯉,還有千百個阿鯉,你也救嗎?」
「千百個阿鯉里面,就這個阿鯉認得我。」我收緊了手腕上的縛膊,「她既然認得我了,就不能叫她白認得我一場。」
「叫她離了清水居便是,你以為只要不偷東西你就能保她無虞?」
「這份心意是用來約束我的。」我抬頭看了一眼師父,「沒有要她為我困守的道理。」
師父坐在太師椅上,忽然笑了:
「她去清水居做不清不白的生意你也去?」
「徒兒會守她左右,不叫她傷及無辜。」
「她去做賊你也去?」
「徒兒會教她分辨善惡。」
「好、好、好。」師父怒極反笑,「她曾手刃生父,你還與她一起?」
弒父兩個宛如一道響雷炸在我耳邊。
原來琴遠所說的,罪孽深重是這個意思。
是啊,殺父弒君,禍亂綱常,何等大逆不道。
「琴遠將她買下,教她武功,她殺的第一個人就是親生父親,丟在亂葬崗,尸首被野狗分食,我徒兒口中的佳人,竟然如此狠毒。」
見我震驚,師父滿意地笑了:
「你也知道她當初接近你不過是為籠絡錦衣衛勢力。」師父輕啜了口茶,語氣也溫和起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年紀尚小,識人不清是正常……」
師父后來說的什麼我聽不清了,只是想著阿鯉她當日說的,琴遠花了兩頭鯉魚就換了她,我當時只以為是玩笑,想不到她竟然背負著如此沉重的過往。
不待師父說完,我心下了然,重重叩首。
師傅愕然:「你當真要為個禍水做到這般?」
「她不是禍水,她只是阿鯉。」
「真是我教出的好徒兒,你若鐵了心冒天下之大不韙,先與我撇清干系!」師父表情已有慍怒,抬手間,那熱茶與杯盞一并在我膝邊粉身碎骨。
我緩緩起身,將繡春刀解下,放在案上。
「你不后悔?」
「徒兒心甘情愿。」
我退到門外,對師父深深一拜。
外頭春雷滾滾,將夜幕撕開一道口子,于是驟雨瓢潑,將人兜頭澆了個透。
哪怕眼前風雨如晦,世間苦楚千萬,都抵不過一個心甘情愿。
阿鯉:
我才知那晚楚清河來尋我付出了什麼。
為了保我,他自愿卸去職務,將繡春刀交予師父。
而他告訴我,圣女并不是瞧不起他,只是聽說護衛自己進京的楚清河要成家了,特意贈了那串粉瓔珞,意味著「無量光明」。
無量光明,我托腮琢磨著這四個字的意思,止不住傻笑。
無量光明,真是好聽,就像我和楚清河今后的日子。
而楚清河的表情顯然不是這麼好過了。
因為清水居的活計全落到了我一人身上,因為我的師父琴遠與清河的師父軒久已經消失了半年,只留了書信與我們。
我師父琴遠出奇地一改羅嗦的毛病,只留下六字:
「云游去,莫惦記。」
倒是楚清河的師父軒久彷佛賭氣一般,直接丟給了他一份包裹。
里面雜七雜八也沒有寫什麼特別的,只是說了師父和清水居主人的十年之約,和師父一些碎碎念罷了。
他們之間較了半輩子的勁兒,終究也沒分出高低,于是決定分開養個徒兒一較高下。
「琴遠養了個徒兒叫花鰱,笑死,一聽就是個魚頭豆腐湯的命。」
「花鰱這個號養廢了,又養了一個,笑死,還叫鯉魚。」
「三年了,他的起名水平跟他的為人一樣沒有長進。」
「等等,琴遠這老賊物不講武德,那鯉魚是個女娃!」
聽說師父和清水居主人雙宿雙飛了,楚清河一副——「我家被偷了?」的表情三天了。
我明白他在想什麼——那我那天又是放下佩刀表明心意,又是夜探監牢?
搞了半天你們早已暗通曲款,私相授受了?
清河和我后來才恍然大悟。
原來我與清河那場蓄謀已久的相遇,只不過是兩個傲嬌師父和好的一個借口。
這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待清水居和錦衣衛的工作接手的差不多了,清河忽然下了請帖,邀我去三日后護國寺的廟會。
夏末有護國寺一年一度的廟會,盛狀空前。
有扮作引人往生的引善大士,渡恨仙姑,布施著福餅。
僧人們放焰口,開壇念經超度冤孽,要念足七日,于是這七日的長安城熱鬧非凡。
十丈高的金身佛像被羅漢們緩緩推動,座下是無數百姓獻的蓮花燈,能度亡魂,消業障。
清河牽著我的手,自佛像腳下走過。
我抬頭看著那尊似悲似憫,無悲無喜的佛像,忽然想起了那日的夢境。
它與我擦肩,并不看我,似乎是我太大逆不道,佛不渡我。
從前我并不在意,只是情人間難免許下生生世世的諾言。
看著清河俊朗的側臉,我開始害怕了。
「清河,你說,我會不會落入畜生道?」
夏末的晚風將我的發絲吹起,我坐在河岸邊咬了一口福餅,看著游行的火光,若有所思。
「不會的。」清河輕輕為我將碎發挽到耳后。
「為什麼?」我的眼睛垂了下來,「我可是做了世間最大逆不道的事情。」
「是我來得太晚,所以要落也是我落。」他捉住我的手,輕輕吻了吻我的指尖,認真地看著我,「再說了,就算落了畜生道,俗話說得好:千年王八萬年鱉,還賺到了。」
「你才是王八!」我嗔怒,伸手便捶他,「我看你這般油嘴滑舌,也不該叫什麼清河,叫渾水算了!」
「待到明年桃花開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看。」
「這京城還有什麼地方是我沒見過的?」我抬頭挑釁地看他,「你真當清水居主人是什麼鄉巴佬?」
「笑話,你沒見過的地方多著了。」他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眼神幽深,倒映著身后七夕煙火,「我說那地方有生生世世橋,有望夫守妻形狀的奇石,三月還有綿延不絕的桃花。」
「那是什麼地方?」這我倒沒聽說過。
「所以說了要我帶你去看呀。」清河一臉認真道,「你到了以后往前走,前頭有兩個大柳樹,柳樹旁有橋,奇就奇在這橋,橋右邊的河水是渾的,橋左邊的是清的。」
「胡說,哪有這樣的橋?」我不信。
「你聽我說呀,你站在橋上往下看呢,就看見了——」他故意拖長了聲音。
「有什麼呀?」我按捺不住好奇,催促他趕緊講下去。
「這右邊叫渾水,左邊叫清河。
渾水有王八,清河有阿鯉。」
想到我剛剛才罵他不如改名叫渾水,我就知道他在拐著彎罵我,而我又上當了。
他兩只眼都飽含促狹的笑意。
我掙扎著要抽回手,這會一定是要讓他知道我拳頭的厲害。
他卻將我手捉住,順勢將我攬到懷里。
我聽見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細密的胡渣摩挲著我的額頭。
他的聲音低沉有力,輕輕叩著我的心門:
「阿鯉若做了千年王八,清河絕不做萬年鱉。」
他的情話說的我哭笑不得,才想反駁,他又貧嘴:
「我熬不過沒你的九千年光景。」
趁我發愣,他低頭在我唇上輕輕印下一吻。
遠處護國寺的鐘聲蒼郁渾厚,高僧靜坐垂首,一瓣心香悲憫眾生,蓮座上菩提開口唱經,說諸業而有業報,六道有輪回,曰修羅畜生餓鬼道。
四下眾生朝拜,八方鬼神肅然皆聽。
獨我聽不見佛音。
我只聽見清河在我耳邊一字一頓地說:
「愿與阿鯉同為夏蟲朝生暮死,不做椿樹八千歲為秋。」
作者:鳩森
來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