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意……」
「挽意,你嘗嘗這個。」
「湯太燙了,你等會喝。」
「來,相公喂你。」
我停下筷子,思忖片刻,吐出一句:「你怎麼了?」
從昨夜到現在,段荊就像個老媽子,眼睛時刻黏在我身上,不肯松懈半分。
段荊眼睛一轉,落在我發紅的手腕上,面露愧疚。
「還困嗎?」
我幽怨地瞪著他,將近傍晚才從睜眼吃點東西,還要被他問這問那,呸,不知羞……
段荊的耳根子立刻紅了,輕咳一聲,喚春生拿藥來。
他一邊涂著藥,一邊說:「對了,明日我便上任了。」
難道在我睡著的時候,來人了?
段荊笑著:「一個小官,俸祿不多,你別嫌棄我。」
大多數時候,段荊的笑是張揚恣意的,可此刻他看向我的目光里,暗藏幾分小心翼翼。
幾分悶氣瞬間消散殆盡。
我捏著酥糖,遞到段荊嘴邊,什麼都沒問。
段荊因我與家中決裂,叫春生遞了文書回去,言明分家,還將我簽下的賣身契撕了個徹底,連向官府報備的機會都不給。
公公發了好大的脾氣,最后是被段夫人勸住的。
至于我的爹娘,據說留在段府了。
段夫人待他們極好,從春生回來時的表情我就知道,爹娘定然罵我罵得難聽。
如今,段荊只有我。
我也只有段荊了。
可他不但沒有消沉,比以前更加精神。
回來時意氣風發,好幾次當著同僚的面,抱著我啃。
我頗不好意思,偷偷勸他,段荊滿不在意:「我親自己媳婦礙他們什麼事?看不慣回家親他們的去。」
某日,府中來了貴客。
崔月華。
彼時段荊尚未回府。
她站在門口,四下打量:「既明便住在這種地方?」
語氣淡淡,我卻從中聽出一絲遺憾。
「月華小姐有何貴干?」
崔月華回神,看見我,伸手遞上紅箋:「我與懷深哥哥好事將近,請你二人前去。」
我遲疑一番,收下。
「你與既明……」
「我嫁給他了,」我清晰開口,「數日前。」
以往是不在意的,如今莫名小家子氣,連從別人口中聽見段荊的表字都要暗自計較。
飛醋都吃天上去了。
崔月華大概覺得此話十分好笑:「既明雙親尚在,你們請誰坐高堂?」
我頓了一會兒,突然說:「月華小姐,你喜歡既明嗎?」
她聞此臉色驟變,失了得體的風度,喝道:「你胡說什麼!」
我什麼都明白了,有時候女人斷定一件事,不需要證據,直覺就夠了。
「家中無熱水,不宜接待賓客,月華小姐請回吧。」
她臉色難堪極了:「張姑娘,人的出身本就不同,你……怎能這般揣度我?」
「月華小姐,你三番四次挑撥我,蒙騙我,甚至瞧不起我,我都不計較。可我生來心眼小,容不下外室,莫怪。」
崔月華氣得臉色青紫:「我憑什麼做外室!」
「是啊,您憑什麼呢?」我緩緩后退一步,對她頷首,「二公子與您門當戶對,許您妻位,體體面面的,挺好。」
臨關門前,崔月華死死咬住唇,垂著眼,站在門外對我說:「我與既明和懷深年幼相識。你不懂。」
「年幼相識,月華小姐沒想明白什麼嗎?花開堪折,既明為何沒折?」
她臉色一點點白下來。
因為不喜歡罷了。
段荊是個敢愛敢恨的人。
若他喜歡崔月華,會早早下手。
我轉身那一刻,崔月華揚聲道:「你知道既明因你受了多少苦嗎?官職低微就罷了,你的身份,叫他日日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我身子一僵,腳步頓在原地,攥緊了帕子。
她說中了我的心事,縱使段荊手眼通天,也難抵他人的唾沫星子,何況他只是個普通人。
「你不知道嗎?」崔月華語速急切,「他不肯告訴你,怕你難過傷心,可你想過他嗎?」
我深吸一口氣,仰頭望著繁星閃爍的天空:「春生,關門吧。」
段荊回得晚,在屋外與春生一番耳語,我都聽見了。
進屋時,他神情松緩:「崔月華來過了?」
「嗯。」我指指婚帖,「請我們喝喜酒。」
段荊看都不看,走過來抱住我:「生氣了?」
我如實回答:「是。」
段荊解釋:「起先她總黏著我,我嫌她煩,就推給段淵,若不是春生告訴我,我一百年都不曉得她的心思。」
我靠著他:「不是因為這個。別人罵你,你為什麼不提?」
「罵就罵,又不會少塊肉。」
段荊見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緊張起來:「怎麼?你還想跑?」
「是。」我突然板著臉,兇巴巴的,「我恨不能跑到他們面前,將他們痛打一頓!」
段荊一愣,突然失了神。
我脾氣在此刻全然爆發,拽著段荊領子:「你說!到底是誰!你們男人要面子,我不要!我要打得他滿地找牙!」
段荊咕咚咽了口唾沫,拍拍我的后背:「乖,咱不氣……」
「你別碰我!」我惱火地甩開他的手,「他們怕是沒見過潑婦的厲害!」
段荊沒忍住,撲哧笑出聲,捏著我的腮扯來扯去:「妻綱立住了,娘子撐腰,相公什麼都不怕。」
我惱火地抖落他的手:「那人到底是誰!」
段荊額角跳了跳:「你來真的?」
我知道他不肯告訴我,便略施小計,與他相處久了,我多少曉得一些法門。
段荊神色漸漸變得不對了,啞著嗓子:「挽意,你勝之不武。
」
我頗為得意:「敢對本狐仙不敬,要重罰。」
段荊喉結一滾,抱我滾進紅帳。
后來受不住了,才勉勉強強告訴我。
我趁他意亂情迷的時候,開口跟他要了支簪子,京城最貴的那種。
段荊想都沒想就應了,倒真像被狐仙迷了心智的書生。
數日后,我去吏部接段荊,就聽門前一位大人氣急敗壞地跟他吵:「你可管管你家夫人吧!婦人就該待在宅院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日日在我府門前晃悠做什麼!」
段荊穿著深色官服,表情一改往日吊兒郎當的神色,攏袖站著,面帶微笑:「街不是你家開的,我段荊的夫人有何走不得?」
那大人氣急了,唾沫星子橫飛:「七天時間!我……我府里的夫人小妾,揮霍了上百兩銀子!這是要吸干我啊!要不是她頭上那柄簪子,何至于如此!」
段荊笑了:「我夫人人比花嬌,帶什麼都好看。怨天怨地,還能怨我夫人的花容月貌上?」
「段既明!你不要臉!把夫人掛在嘴上,能有什麼出息!」
「我沒出息,我是我夫人的寶,邢大人可別自降身價,與我說話。」說完段荊賤兮兮地拂袖離去。
我忍著笑,從街角探出頭,輕聲喊:「相公!」
段荊看見我,背著手過來,眉開眼笑:「聽說你誆了人家不少銀子?」
你情我愿的買賣,怎麼算誆呢?
他們看著好看,就去買,又不是我要他們去的。
段荊伸手勾住我的手指:「他們養,是養一堆,我養,只養一個,你盡管花,有錢。」
后來首飾鋪的人專門來找我談生意,一晃數月,我有了筆不菲的收入。
我知道段荊為官艱難,便偷偷將銀錢留下來,以備萬一。
二公子和崔月華的婚事漸近,我同段荊提起此事,段荊正逗弄著魚缸中的金魚,漫不經心道:「不去,沒得攪人興致。幾日休沐,我想在家陪你。」
其實晌午,公公已經派人來問過一次了。
還特地送了些頭面來,問我去不去。
這是變相的服軟,段荊看著送來的東西,半天沒說話。
春生問要不要扔出去,段荊久違地發了場脾氣,惡聲惡氣道:「扔他干什麼?都給我賣了,給挽意添新衣裳!」
吃過飯,段荊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我端著熱茶走過去:「相公,還是去吧。」
我知道他心里并不是恨極了自己的父親,只是有口氣在,等對方服軟。
段荊嘆了口氣,拍拍腿:「坐過來。」
他抱著我,認真地說:「挽意,咱們兩個,還是我福氣大一些,這樣才娶到你。」
當日離家,再回去,已是外來客。
府中的下人見了段荊,都拘謹得很。
崔月華在喜房里,幾位娘子喊我添妝,我不好拒絕,便跟著去了。
她坐在鏡子前,嬌靨帶笑。心情很好,正歪頭戴耳飾。
「挽意,人要向上爬,我想明白了。」
她這話說得奇奇怪怪,我不想和她待在一起,于是附和道:「想明白挺好的。」
能安心與段淵過日子,和和美美的,我就燒高香了。
「今夜圣上會來。」
我點點頭:「你是有福之人,祝你與二公子百年好合。」
不一會兒,就聽外面圣駕到了,我們這些為新娘添妝的婦人們不需要出門接駕,倒免了繁文縟節。
「挽意,不見見你爹娘嗎?」崔月華裝扮完畢,扭頭笑容皎潔。
對于爹娘,失望大于憤怒,當日段荊言明我與他們斷絕關系,我也默認了,自然沒有再見的必要。
我搖搖頭,拒絕了崔月華。
崔月華笑得越發燦爛,燦爛得不太正常。
我將最后一枚發簪遞給她時,她赫然攥住我的手,揚起一抹詭異的微笑:「關門。」
原本大敞的屋門被驟然關閉,一隊鐵甲從窗外經過,鐵戟隆隆。
一種無形的驚慌彌漫開來,場面瞬間打亂,夫人們奮力捶打紋絲不動的房門,企圖逃出去,然而無濟于事。
「崔月華,你想干什麼?」
崔月華紅妝敷面,明艷的眸子彎著:「男人如戰馬,只要牽住了韁繩,他們便能替你開疆拓土。今上昏庸無道,端王取而代之,夫人們千萬祈禱自家男人,別站錯隊。」
一番話講完,當場嚇暈幾個。
我自然也怕。
謀逆造反。
從前只從說書先生的嘴里聽過,如今身在其中,方知并無傳聞中的動蕩波瀾,只是在某個夜晚,一群人平靜地圍住了另一群人。
選對了活。
選錯了死。
8.
崔月華笑出聲來:「挽意,你我終究是不同的。有的人活在宅院之外,有的人,一輩子坐井觀天,你輸了。」
夫人們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斃,辱罵崔月華的有,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的也有,崔月華從首飾盒里翻出一柄刀子,捅在帶頭鬧事的夫人肚子里,那夫人疼得大叫一聲,眾目睽睽下咽了氣。
她泰然自若地拔出匕首,血跡順著刀刃滴進絨毯,她調轉刀頭,朝我逼近。
「張挽意,方才想叫你見爹娘最后一面,你不想見,可不是我不給你這個機會。」
沒想到崔月華對我動了殺心。
我害怕得連連后退,警惕地護住小腹,絆了一跤,差點倒在死去的夫人身上,還是旁人扶我一把,才勉強穩住身形。
崔月華心情極好:「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這邊,張挽意,京城的富貴鄉不適合你,端王說過,只要他坐上皇帝,就把我指給段荊。」
「你既然喜歡段荊,為何還要與二公子定親……」
崔月華展顏一笑,「不然,我怎麼把段家拉到端王這條船上呢?」
我已無路可退,冰涼的刀刃逼在脖子上,下一刻就會捅穿我的喉管。
我就要死了,連段荊的最后一面都見不到。
「崔姑娘,王爺有要事吩咐。」
崔月華臉上的笑容寸寸凝住,表現得極不耐煩:「干什麼?」
她戀戀不舍地將刀從我身上移開,走出去,我嚇得軟在地上,瑟瑟發抖。
我以為自己可以長命百歲,卻萬沒想過有一天能卷進如此大的風波里,因此丟掉性命。
夫人們目露同情,卻誰都不敢上前幫我。
「不可能!」門外驟然響起崔月華尖銳的叫聲,「休想!」
「王爺親令,姑娘快些。」
少頃崔月華進來,臉色陰得嚇人,她一把抓住我的領子,狠狠拽出門。
我踉蹌幾步,勉強跟上她的步伐。
「你去跟段荊說,讓他選端王。」崔月華咬牙切齒,「他為何冥頑不靈!」
「……」
汗水浸透了薄衫,風一吹,我止不住地哆嗦。
我被她拿刀抵著,出了門,冰涼的刀刃灌了力氣,很快刺破皮,我不敢停下腳步,走了很久,看見前堂圍得水泄不通。
崔月華狠推一把,我跌進堂中,只見一道明黃的身影坐在上首,來往的賓客分成了兩撥,但靠近圣上的人極少。
一穿湖藍色蟒袍的中年男人冷冷一笑:「段荊,識時務者為俊杰,若你不答應,本王便一刀穿了她爹娘。
」
爹娘被人壓在堂中,拿刀抵著脖子,侍衛的刀比崔月華的鋒利,削鐵如泥,已經有汩汩血流順著脖頸淌下。
娘親早已嚇破了膽,如今突然看見我,鬼哭狼嚎:「挽意啊,快跟姑爺說說,我和你爹不能死啊……我們小老百姓,只想好好過日子!」
我還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段老爺、段夫人、二公子,他們退縮在后,靜靜瞧著這場鬧劇。
原本,段荊是提刀站在圣上身邊的,直到我出現,他手一顫,眼神第一次有了松動。
我心里難受得抽疼,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口。
還是算了,原本準備的驚喜,現如今,只能叫他更加為難,我護緊小腹,一言不發。
爹娘見我不說話,破口大罵:「吃里爬外的東西!當初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若知道你胳膊肘子往外拐,一生下來就該掐死。」
段荊向著我挪動了一步,圣上說:「段荊,你可想好。」
他牙關緊咬,扔下手中的刀,慢慢向我走近:「張挽意是我的命,月華,你放開她。」
崔月華刀刃逼得更緊了:「既明,一介村婦,殺了便殺了。」
她語氣輕快,極具蠱惑。
段荊神色一緊:「你別亂來,你今日大婚,不吉利。」
崔月華大笑起來,逼著我往后退,拉開了距離:「死了這麼多人,你跟我說不吉利?既明,我為了什麼,你不知道嗎?」
段荊的目光緊盯著刀刃,臉色煞白:「我知道,我曉得,慢一些……我求你,慢一些……」
崔月華臉上浮現出濃濃的嫉恨:「以前,你分明是圍著我轉的……是她給你下了蠱嗎?」
段荊漸漸走入端王的包圍,孑然一身,看得我心都提起來。
崔月華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你說話啊!為什麼不喜歡我了!為什麼要娶這個村婦!」
脖子傳來清晰的疼痛,我蹙起眉,咬得嘴唇泛白。
段荊的睫毛顫了顫,牙根緊咬,手緩緩握緊。
「挽意,成婚之日,我承諾之語,不是鬧著玩的。」
「來日,還張氏挽意榮華富貴,皇天后土,生死不負。」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段荊想賭一把。
剎那間,我反手扭住了崔月華的手腕,毫無章法地一推,在她的驚呼中,掙脫禁錮奮力跑向不遠處的段荊。
周圍是刀山火海,只有段荊,是明光,吸引我如飛蛾撲火。
刷!
碩碩寒光刺痛了雙眼,段荊隨手握住一人的刀柄,迅速抽出,銳鋒交錯,兵戈陣陣。
伴隨四周接踵而來的騷動,場中劍拔弩張,草木皆兵。
我被緊緊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段荊單手將我死死扣在懷中,阻隔視線,另一手執刀,橫握身前,抵在端王脖子上,語氣森冷:「誰敢傷她!」
胸膛之下,是狂亂的心跳,有他的,也有我的,交織在一起。
我微微發抖,低頭埋進他懷中,不敢說話,也不敢動。
端王始料未及,老臉染上一層怒火:「都住手!」
風向立刻變得微妙起來。
段荊以一人之力,扭轉戰局。
誰都想不到,一個微末小官,全家都叛投端王的情況下,他還能臨危不亂,入陣擒王。
崔月華殺紅了眼,尖叫道:「賤婦!你敢騙我!」
她不管不顧地撲上來,被端王的守衛一刀穿心,慘叫尚未發出,便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段荊扣住我的頭,壓進懷中:「乖,相公在呢,別怕。」
我不怕,就在剛才,我做好了和他同生共死的準備。
如果敗了,我們就一起下黃泉。
分不清是誰的人高喊著援軍已至,場中一觸即燃。
兩軍對壘,鮮血四濺。森寒刀光已成虛影,稍有不慎便會身首分離。
幾顆頭骨碌碌在腳下打轉,段荊護著我,一腳踹開,把我推到圣上身邊:「求圣上看顧家妻!臣方無后顧之憂!」
「可。」
我被納入圣上的庇護之下,轉身,親眼看著段荊的身影在刀光劍影里穿梭,好幾次,刀鋒險些從他脖子劃過,我瞧得心驚肉跳,幾欲暈厥。
「小夫人,別怕。」是圣上在說話,「朕不會讓你相公輸。」
我紅了眼眶,捂著小腹,縮在一角,哆哆嗦嗦地開口:「圣上,如果贏了……能不能封我相公一個大官啊?」
「這是自然。」
當鏗鏘的馬蹄和兵甲踏破門檻,援兵到了。
段荊站在血泊之中,身中數刀,我強撐著站起來,飛撲過去,哭成淚人。
他的血順著下巴,滴在我臉上,玉色的緞帶已悉數染紅。
段荊摸了摸我濕透的后背,氣息低弱:「嚇著你了。」
我使勁搖頭:「不……不害怕……」
好半晌,他哆哆嗦嗦地抱住我:「可是挽意啊,我害怕……」
當啷,刀掉在地上,段荊雙臂緊縛,仿佛將我揉進骨血。
段荊這年,也才二十二。
段府一片狼藉,那些叛投端王的人鋃鐺入獄。
圣上的守衛向段荊走過來,我緊張地張開雙臂,生怕他們也把他帶走。
「他便算了,」圣上在關鍵時刻叫停,「朕答應過他的小夫人,給他封個大官。」
我感激地望著圣上,半晌壯起狗膽:「圣上,我想帶相公包扎傷口……」
段荊護著我:「張氏純真,圣上莫怪。」
圣上大笑起來:「朕沒那麼小氣,快讓你的小夫人領你下去吧,瞧都給心疼壞了。
」
我拉著他往院子里走,回到當初我們居住的小院。
越走越害怕,方才不哭,這會眼淚反上來,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悶頭走,段荊一言不發任我拉著。
直到走進院子里,他猛然拉住我,從后面抱上來,低頭與我臉頰相貼。
「挽意……」他聲音低低的,有些啞,方才的嘶喊已經叫他身心俱疲。
我身子抖動著,一抽一抽哭出聲來。
「好挽意……不哭了……不哭了……」
我反倒變本加厲,啜泣不已,我的手也疼,后背也疼,全是傷口,卻比不上心疼。
我永遠忘不了段荊一個人孤軍奮戰的樣子。
也永遠忘不掉那份無力感。
我差點就失去他。
幸好屋中有藥,我固執地把他摁在椅子上,揭開黏糊糊的殘破衣裳,往日他光滑的皮表,此刻已布滿細密的刀口。
「有點疼,你忍忍……」
段荊細細摩挲著我的臉,目光癡迷。
上藥的時候,袖子滑落的肘腕,他眼尖地發現我的傷口,臉色大變,一把扣住手腕:「疼嗎?」
他把我嚇了一跳,扯動了后背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我沒說他,他竟然生氣了,罵罵咧咧拎我扔到小榻上:「你們女人細皮嫩肉的,是啞巴了!不知道說?還是不知道疼?趴下!后背露出來!」
我面露遲疑,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勢,小聲說:「可能……不太方便。」
段荊惱火道:「我能對你干什麼!上藥!」
我已經能預感到段荊會是什麼反應了,縮縮脖子,小心翼翼道:「我……有孕了……有些藥,不太方便用……」
啪!
小瓷瓶掉在地上,摔個粉碎。
我愕然看見段荊楞在那里,手里空空如也。
緊接著,咚一聲,段荊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9.
段荊護駕有功,前院聽聞他暈過去了,支來一德高望重的老御醫,往脈上一搭,半天捋胡子道:「方才可是受了驚嚇?」
我與御醫相覷無聲,好半天,我沉吟道:「許是殺多了人……無礙吧?」
御醫說段荊急火攻心,睡一覺就好。
我抱著他縮進小榻里,睡了幾個時辰,隱約察覺有人摸狗似的摸我,迷糊睜眼,段荊滿目慈愛。
「你怎麼不睡了?」我揉揉眼睛,往他懷里繼續拱一拱,汲取溫暖。
段荊傻傻地笑了幾聲:「我已經給孩子想了一百個名字,明日都寫出來,你選個喜歡的。」
原來他半夜瞪著倆眼不睡覺是為了想名字。
我懶散地動動腦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困頓道:「還是你看著辦吧。」
如今段荊逢人便說,那天我還親眼見他蹲在墻角跟一只小公狗顯擺:「我要當爹了。」
結果被狗追著咬。
剩下的日子,我們住回了段府。
段老爺和段夫人,以及二公子站在端王那邊,理應按叛黨處理。
結果,三人皆被放回來。
聽到消息的時候,天剛好飄了雪。
層疊如云的白雪覆在紅梅之上,樹下,段荊披了件氅子,圍爐烹酒。
他今夜多飲了幾杯,醉了,一雙眼兒微微瞇著,朝我招手:「鞋襪都濕了,過來。」
小石龕中罩了根蠟燭,透過鏤空的洞射出朦朧的橘光,染在段荊雪白的大氅和線條清晰的側臉。
他如今已不再是微末小官,而是冉冉升起的朝中新貴,風光無兩。
以往嗤笑他的人,如今再見,要恭恭敬敬喚他聲段侍郎。
待吏部尚書退任,天下吏治便握在段荊手中,只是早晚的問題。
他今夜坐于漫天大雪中,卻只是我一個人的狐仙。
我興致未退,凍得臉紅撲撲的,捧著雪球過去,雪地落滿腳印。
段荊用熱帕包住雙手,粗糙地在我臉上劃拉幾把,便拉到身邊,啄了下我的臉。
「張挽意,一孕傻三年,你本就不聰明,如今連冷熱都不知了。」
如果我嫁給功成名就的段荊,也許會癡戀他,仰慕他,卻絕不會如今夜這般大膽,捧著段荊的臉,認真地說出藏在心底很久的話。
「你是我的。」
段荊的唇瓣上落了片雪花,他干澀地舔了舔嘴唇,頭印在我的肩上,過了好會兒,才嘆了口氣:「懷胎十月……哎……且有得等。」
肅清逆黨用了足足半個月,從段荊與春生的談話里,我隱約知道了細枝末節。
端王造反,圣上早有準備,只是想借此機會,拔除心懷不軌之人。
二公子被免了官,一切與端王勢力有關的,都要徹查,如此便牽扯出了段夫人的丑事。
李氏拿先夫人的嫁妝補貼自己兒子,謀奪家產,甚至在她的陪嫁箱子底,發現一盒未啟封的五石散,和一張草藥方子。
段老爺對著那張方子,久久未動,天明,提了一把長劍出來,要殺掉段夫人。
初秋的清晨微冷,段荊立在廊下,冷眼觀看這場鬧劇。我身上沾了露水,將他的目光從遠處拽回,嬌弱無力地摟住他:「相公,我冷,你抱我回去吧……」
他微垂雙眼,將我裹緊:「好。」
路上,我擔心地望著他。
覺察到我的目光,段荊笑了笑,故作坦然:「看我做什麼?」
可他哪里像無事的樣子,回去后,段荊向朝中告假三日,也不干別的,日日纏著我,寸步不離。
在我看來,他就像只受傷的小狗,嘴上不說,心里卻比誰都依賴親人。
三日過后,段荊恢復如常,段老爺的小院卻再也沒踏進一步。
差點經歷抄家滅族的危險,段氏宗親紛紛指摘段夫人吃里爬外,一時間連二公子的出身都受到質疑。
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也是在院子里。
今時不同往日,崔月華的娘家被定為叛黨,秋后處斬,二公子因尚未禮成,躲過一劫,不過是被端王誆騙的倒霉蛋罷了。
「嫂嫂……」他臉色有些憔悴,卻仍舊淡笑著向我見禮。
我跟他沒什麼好說的,寒暄幾句,臨走前,他又說道:「能娶到嫂嫂,是大哥的福氣。若我有此命,應該不至于落得今日的地步吧……」
「二公子,有句話我一直憋著沒說。」
眼下如果再說不明白,我會膈應一輩子。
「倘若我來京那日,真要嫁你,你敢違背母命,與我成親嗎?」
段淵仿佛我被戳到了痛腳,臉色倏然陰沉。
「我小門小戶出身,在天下人眼中,連給段荊當提鞋女婢都不配,他不說,但我曉得外面人怎麼罵我。」
「他甘愿為我放棄仕途,背棄段氏門庭,這些,二公子可愿意為我做?」
段淵面露難堪之色。
「有些苦,段荊肯吃,所以,有些福,也該他享。」
「人不能什麼都想要,這個道理,我如今才明白,也希望二公子能明白。」
他并非真心喜歡我,只是覺得段荊有的,他也該有。
我細想起來,當年大姑口中如謫仙下凡般的公子,確是段荊。
說完,我兀自離開。
月光透過樹杈,灑下錯落的亮斑,在拐角處,段荊戴月而歸,不知站了多久。
他唇角帶笑,夸我:「我家挽意越來越有當家主母的樣子了,知事明理,叫人折服。」
我輕拽他袖子:「我們回家吧,這里我不喜歡。」
段荊一愣,半晌說:「好。」
深秋的時候,段夫人突然病了。
病癥與我先前一模一樣。
我幾次欲言又止:「段夫人的病……」
段荊正督辦公務,桌前堆疊折子,墨筆批過,不以為意:「我娘栽在她手里,你也差點,若是放過他,是我窩囊。」
說完,他一怔,瞧我大著肚子一副呆愣樣,又后悔心直口快,與我耳鬢廝磨:「我不讓她死,你別害怕。」
自從經歷一場叛亂,我偶爾會在夜里驚醒,攥著段荊的衣襟,出一身冷汗。
段荊笑我膽子小,對外卻言明自己不在府外過夜,每日都要回來陪我。
他如今風光無兩,不少人盯上了段荊身邊的空位。
這日剛回來,我就發現他手指骨節處破了。
「你跟人打架了嗎?」
段荊毫不在意地凈過手,將頭靠在我懷里:「遇見個瘋子,非要給我塞女人。」
「那你拒了便是,打人做什麼?」
段荊愣愣地盯了我一會兒,突然笑道:「張挽意,你不吃醋?」
我嗔他一眼:「說正事兒呢。」
「打了就打了,還能怎麼辦?他們找來,有你護著呢!」
我細胳膊細腿,反倒成了段荊的保護傘,因我前不久,剛被封了誥命。
皇后親自召我入宮,看見我時,眼中隱有淚光閃爍:「當年本宮與圣上,也是如此,他手背上,至今還留著替本宮擋刀的疤。」
聽聞當今皇后出身并不顯赫,當時圣上要封她做皇后時,不少人反對。
最后在少數幾位大臣的支持下,圣上力排眾議,冊封她為皇后。
其中一位,就是段老爺。
也許,這才是他和二公子幸免于難的真正原因。
皇后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意味深長地說:「有的人,貴命是天生的,你我的貴命,皆是自己掙來的,本宮盼你好好守住,一生順意。」
我一頭霧水,謝過皇后,剛踏上宮道,就遇見一美人乘步攆穿行而過。
宮人低聲道:「是貴妃呢,圣上寵得很。」
我一哽,方明白皇后的話。
晚上回去,坐在窗邊蔫嗒嗒的,也不愛搭理人。
段荊回來,說了好半天,我都傻愣愣的,沒搭腔。
他寬衣過后,抱起我,放在自己腿上,胡子拉碴地蹭。
我皺著臉,悶悶道:「我不想跟你說話。」
「為什麼?」段荊一臉無辜,「小日子來了?」
我懷著身孕,哪里有什麼小日子,默默從他身上跳下,自己去沐浴。
段荊想進來,我被喝止,只好站在屏風外,扒著屏風偷看:「挽意啊,你小心點,別滑倒。后背搓不到吧,相公力氣大,給你搓搓?」
呸。
上次他差點給我搓掉一層皮。
段公子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除了吃飯什麼都不行,笨手笨腳,一點都不討喜!
等我從浴桶里爬出來,他不管不顧一把將我扛在肩頭,往屋里走。
「怎麼懷了之后,還是這麼輕呢?挽意,你是不是又瘦了?」
伺候我的小丫頭都說,我最近豐腴不少,只有段荊,回回嫌我瘦。
想起宮中看見的貴妃,骨架嬌小柔媚,他是想把我養胖,出去找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吧!
我縮進被窩里,離他遠遠的,碰都不讓碰。
段荊嘆了一聲,就著我用過的洗澡水,草草洗干凈,才上床來。
這是我與段荊少有的一次冷戰。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里段荊帶回一個妖嬈漂亮的外室,告訴我她懷了孩子,以后段府交給外室的兒子繼承,我同他吵起來,吵了一夜。
最后是段荊把我喊醒的。
「挽意啊,做噩夢了?怎麼哭了呢?」
我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抽抽搭搭地埋怨他:「跟你的外室過去吧,我帶著兒子走……再也不回來了。」
天色尚早,黑暗中,我濕漉漉地抵著段荊的胸膛,哭得好凄慘。
段荊半晌,低低地笑出聲來:「夢里的我,這麼混蛋啊?」
我哼哼唧唧的,不說話。
段荊一手環住我,把手伸過來:「那你咬我,撒撒氣。」
我酸溜溜地說:「段大人金枝玉葉,我哪敢咬您呀……」
段荊沒好氣道:「你們一大一小,是府里頂金貴的人,我段大人算個屁。」
好半天,段荊戳戳我:「挽意,別生氣了,咱家的庫房鑰匙在你手里,春生又只聽你的,我若腦子壞了養個外室,你就攆我出去。」
一想到段荊光屁股被攆出府的場景,我破涕為笑:「我又不要錢……我喜歡你,又不喜歡錢……」
這可把段荊給心疼壞了,好不容易哄好,天蒙蒙亮就火急火燎進宮去了。
之后,一道圣旨橫空出世。
段荊不知道怎麼跟圣上說的,愣是在莊嚴肅穆的圣旨上,寫下:段荊此生只娶張氏挽意一人,絕不納妾,若違此狀,斬立決。
據說圣上落筆時,笑他懼內,恰逢皇后從門前經過,圣上瞥了一眼,再也不說話了,寫完在圣旨上蓋了印。
至此,我算是出了名。
不少人扒我身世,有一對投靠過逆黨,被流放千里的爹娘,有背著人命債,被秋后處斬的弟弟,段荊怎麼瞧上我的。
而此刻,故事中的主人,正錦衣華服地趴在樹梢:「挽意啊,風箏落哪了?」
我揮揮手:「右邊。」
待他扭頭尋找時,我悄悄把一個錦盒擺在桌上,那是給段荊準備的生辰禮。
我本想給他個驚喜,樹上傳來叫聲:「找著了,挽意,接相公下去!」
他坐在枝頭,揚唇舞動手里的風箏,遮住了樹縫后的驕陽,卻比驕陽還耀眼。
我笑瞇瞇的,剛想叫他把風箏拋下來,小腹緊緊一抽,我嚇呆在原地。
伴隨著越來越頻繁的抽疼,我故作鎮定道:「相公,有個驚喜,我得告訴你。」
「什麼驚喜?」
「要生了……」
「什麼要生了?」
「我……」
樹枝發出不堪一擊的呻吟,斷裂的樹杈在明媚的陽光中傲然迎風,地上塵土四起。
段荊趴在爛泥里,奮力嘶吼:「春生!大夫!快去找大夫!」
那一年盛夏接近尾聲,蟬鳴剛盡,嬰兒的啼哭便響徹了段府。
新府伊始栽種下的細弱的草木,今已亭亭如蓋,欣欣向榮。
(正文完)
作者:小柒崽子
來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