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稀里糊涂地活,以后也,稀里糊涂地活。」
他不再說話了。
這通電話沒有掛斷,我們沉默著。
瓶中的空氣越來越少了,幾乎所剩無幾。
我每隔幾秒,只能讓自己吸很小的一口。
可是棺材里沉悶的空氣,讓我十分困倦。
我最后一次試圖拿起那罐氧氣,卻連噴氣的按鈕,都無力按下去了。
徒勞地嘗試,一次次失敗。
我雙眼漸漸上翻,昏迷前,我似乎聽見了他在呼喊著什麼。
28
……
「你放了我!我也可以告訴你密碼!這樣你不需要殺任何人!」
不知過了多久,我隱隱約約聽見了我閨蜜的聲音,像隔了整整一重山一樣遙遠。
電話里傳來的,聽不清。
可我怎麼可能,忘記她的聲音。
我艱難地睜開眼睛,雙手仍然無力按下噴氣鈕。
抓著它,在木板上磕了磕,磕掉了口鼻面罩。把按鈕對準牙齒,用最后的力氣,咬下去。
那是這瓶子里,最后一點氧氣了。
我用嘴深吸著,強撐著意識。
「殺了她……」我艱難地開口了。
「你醒過來了?!」陳鈺很驚訝。
「殺了她……我告訴你密碼,趁我還有意識……」
「別殺我,密碼我也能給你!」閨蜜大叫著,「你不用承擔任何風險,一樣能拿到錢!這才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嗎?!」
「還有!還有!我不知道她和你說了沒有,我單位有漏洞,可以掙錢!」她慌張地尋求著所有生機。
「我會繼續把這個漏洞分享出去,讓別的人掙錢!然后,我帶著那些人來這里,就跟她一樣,弄死之后錢都歸我們!我分你一半,不,你要幾成就幾成!這些錢不會有風險,你可以拿回國做富家翁!」
「我真的是打算這麼干的,不信你看我手機,看我和我老公的聊天記錄,我們真的打算繼續做下去!」
「殺那些人也不用你動手,我來辦!我有經驗了!你只需要分錢就行!」
他沒有出聲。
似乎,是走到了一個無解的局面。
我和閨蜜,都只能等他做出選擇。
29
很奇怪,這種時候,我反倒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那是什麼時候啊。
我記得,那似乎是剛離完婚,我帶著女兒租房子,和那個房東老太討價還價。被她指著鼻子懷疑我是那種職業。
我最終還價成功,但是卻當著女兒的面哭了。
我抱著女兒,坐在那間空蕩蕩的小次臥里,悲傷地哭泣。
突然,女兒擦了擦我的眼淚。
她找來紙,給我寫:
「媽媽是大英雄。」
30
「陳鈺。」我用最后的力氣,說著,「我活不了幾分鐘了……」
「我到了那邊,我會去找我的孩子,也會去找你的孩子。」
「我會告訴他,你一直在自責。」
「我的女兒也會告訴他,他的爸爸,是個英雄。」
陳鈺沒有回答。
可是我聽見了,閨蜜的聲音,變成了掙扎的嗚咽。
以及,噴灑而出的動靜。
仿佛氧氣瓶噴射氣體。
她的氣管被抹斷,血液噴灑而出。
31
沉悶的棺材,紋絲不動的木板。
電話那頭的陳鈺,再次上了車。油門發動后,我聽見他又接了一通電話。短短幾句后,便掛了。
「找到人之后,電話轟炸我就安排停下了,那些小頭目的號碼,我給了大使館。」他說,「他們剛剛談好了錢,同意放人。」
他說,「我現在去你在的地方,去把那個硬盤給他們。」
說來,挺諷刺的。
我留給女兒的錢,最終,卻只是救了自己。
「我過去,大概二十來分鐘。」他說,「但你不需要撐那麼久,有人去挖你了!」
我能撐過去麼?
我不知道。我的雙眼已經看不清東西了,手機里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
我女兒已經不在了。
大仇得報,我甚至連撐下去的信念,都拾不起來了。
「你現在睡著就全都完了!一定會死!!」他大喊著,「別睡!!別睡!!!」
可我身體已經到極限了。
我能感覺到,自己每一存神經,都猶如油盡燈枯在熄滅。
「你知不知道,我在她手機里看到了聊天記錄。他們是真打算繼續干這個生意!」
「是你救了那些人!」
是麼……
我感受到了棺材的微微震動,似乎是壓在上面的厚重土層,正在被鐵揪挖掘。
可是我的意識已經渙散了。
雙眼抑制不住地上翻,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將我一點點吞噬進去。
「別睡!甘凝娘!我甘凝娘!別睡!」
他大喊著,將我罵他的話還給了我。
「我還沒找到你女兒的尸體,如果你睡了,我就把她帶回國安葬!」
「你希望我把你們合葬對吧?我告訴你,沒門!踏馬的想都別想!」
「什麼大使館都不好使,你敢睡過去!我就一定讓你們娘倆分開下葬!讓你到死都見不到她!老子踏馬的說到做到!」
真是……
「甘……凝……娘……」
我艱難地,含糊地說著。
牙齒,死死地咬住了手指,血肉模糊。
鉆心的痛,刺激著腦袋里的神經。
棺材的震動越來越強了。
一根手指麻木了,又換了另一根。
「等我。」他說,「我們一起去找孩子。」
微弱的光線,穿過縫隙透了進來。
我會等著他。
—end
番外:回家
1
那天之后,我找到了我的女兒。
她躺倒在荒路旁的草垛里,胸口中了彈,血已經干了。
她再也醒不過來了。
2
幾天后,我抱著女兒的骨灰,住進了陳鈺的家里。
他家不大,墻上掛著他孩子的遺照,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
在他樓下, 就是他的「公司」。擺滿了詐騙用的電話,還有多部電腦。二手煙和汗餿的臭味,在樓上都能聞到。
我蹲在地上,給孩子們燒著紙錢。
我邊上的男人,輕輕地說了一聲「抱歉。」
他是陳鈺。
瘦瘦高高的,穿著花襯衫。
他仍然不免愧疚,若當日他早些相信我,或許我的女兒,就不會……
我沒有怪他。
接下來,我會帶著女兒回國,我會主動去自首。
但是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3
「你知道嗎,現在對所有人來說,我已經死了。」我對他說。
是的,當我被從地里挖出來之后,我對陳鈺的第一句話便是:
「告訴大使館,我已經死了。」
他不理解,但還是照做了。
今天,我將告訴他我這麼做的原因。
「因為我的死,能讓我前夫恐懼。」
「那恐懼是他上鉤的誘餌。」
4
還記得先前,我被困在棺材里。
我錄了一段話,揭露我前夫,合伙我閨蜜,謀財害命的錄音。
本意是通過國內的媒體曝光,讓躲在國內的前夫無處可逃。接受法律的制裁。
但是,用陳鈺的話說,「時間緊,任務重,實在是騰不出手了」。
他沒來得及發給媒體。
時間,回到那日。
我從棺材里被挖出來之后,陳鈺載著我,在山路上狂飆,往最近的醫院趕。
新鮮的空氣涌進車內,我大腦充血,暈眩得幾乎要死去。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他踩著油門,安撫我,「快到醫院了。」
這時候,他的電話突然響起。他看了一眼,接了起來。
他聽了一會。
「是的,人在我車上……」他說。
「大使館位置在哪啊?不是,我得先把人送醫院……」
是大使館打來的電話。
「對,我知道她是被誰埋的……」
「全部情況?我靠有點復雜啊,你等我捋一捋啊……哦對了!我有個錄音,我發給你們你們就懂了!」
就是在那個時候,模糊之間,我猛然意識到了什麼。
似乎,大使館也尚不知曉。
發生的這一切,都是我前夫和我閨蜜謀劃的。
機會。
讓我前夫,血債血償的機會!
我半躺在后座,想要讓陳鈺等一下。
可是,我很難發出聲音。
終于,我艱難地按開了安全帶,身體從后座重重跌下。
陳鈺聽見動靜,錯愕地從后視鏡里看我。
他注意到我,在輕輕地搖著頭。
他反應過來,掛斷了電話。
他停下了車,我喘息了好一會。
「告訴大使館……我已經死了……」終于,我能夠發出聲音。
他愣住了。
「還有……那個錄音……」我說,「不要發給任何人。」
說完后,我徹底昏死了過去。
5
很幸運,陳鈺按我說的做了。
在醫院醒來后,陳鈺對我說。
他告訴了大使館,我在送醫的路上,沒挺過去。
「當然了,他們想要幫助你的尸體回國,給我打了好多電話,我一直拖著……」
「先不要和他們聯絡了……」我身體虛弱,但還是想起了什麼,「這會給你帶來什麼麻煩麼?」
「倒不會……我手機號一大堆,查不到我的。但是……」
「你不讓他們知道真相?」他無法理解,「圖啥?還想著保護你前夫嗎?」
我搖了搖頭。
答案是,恰恰相反。
因為通過陳鈺的那通電話,我確認了一件事:
當日,陳鈺向大使館求救的時候。
他只來得及告訴他們,我被地方武裝給活埋了。
以及武裝的勢力歸屬,聯系的方式。
至于活埋的原因,幕后的主使……陳鈺時間有限,不得不匆匆掛斷,趕著最后那點時間,去圍堵我的閨蜜。
慶幸于,我在昏迷前,最后做下的那些安排,及時阻止了他和盤托出。
現在除了我和陳鈺。
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前夫是真兇!
他還是自由的。
而他的自由,就是我需要的!
6
時間回到此刻。
我們給孩子燒著紙。
我拿著閨蜜的手機。那上面的聊天記錄,止步于我和前夫的對話。
我偽裝成閨蜜,告訴他:
你前妻的尸體,已經被地方武裝,轉交給了大使館。
國內并不安全,回國有很大風險。
說不準,地方武裝已經透露出了我們的交易。
跑!越快越好!
來這里吧,硬盤就在我手里。
我們足夠做土皇帝。
他想要和我通電話,被我以「你在國內,有可能已被監聽」為由,強硬拒絕了。
他確實有所懷疑。
但是……
另一件有趣的事情,如我所料發生了。
我本人的死訊,通過媒體,傳到了國內。
那麼,地方武裝為什麼沒有隱瞞這個秘密?
地方武裝,是否已經供出了我們?!
這一系列的問題,足夠讓他日夜驚懼。
更加耐人尋味的,是大使館的態度——因為他們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只能強調,生死尚不明確,正在努力尋找我的下落。
可他早已驚慌失措,在我這里,只能得到更恐怖的解釋:
「他們是想麻痹你,在逮捕你之前——否則怎麼會這樣模棱兩可!」
「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手機上,最后的一條,是他出了國門。
他坐著前來接他的本地摩的,趕赴我和他約定的地點。
紙錢焚燒殆盡,只剩下干枯的灰燼。
「因為我的死,能讓他恐懼。」我說。
這里的氣候,要比國內濕熱很多。
不知不覺中,我也習慣了涼鞋和花襯衫。
我坐上了陳鈺的車,駛往那個約定的地點。
殺人的地點。
7
天色越來越暗了。
我們約定的那個地點,是一個沒有人煙的荒路。
陳鈺的車,是一輛老舊的越野車。此刻,我們就停在路旁,安靜地坐在車里。
安靜地等待著。
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我的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漸漸地,道路的前方,駛來了那輛本地的摩的。
司機早就收過我們的錢,催促著后座上的男人下車,隨即,便頭也不回地駛離了。
那個抱著包,下來的男人。
就是我的前夫。
在這荒無人煙的道路上。
只有這輛老舊的越野車,靜靜地等著他。
「打開雙閃。」我對陳鈺說。
車燈閃爍。
我的前夫,招了招手,朝我們走來。
然而,這注定是一條讓他永生難忘的道路。
在道路的一旁,有一個提前挖好的深坑;
我看見,他驚疑不定地望向了那個深坑。
曾幾何時,我也驚恐地在心中自問這個問題:
那是做什麼用的?
挨著那個深坑的,還有一塊地;
明顯被翻過,像是在里面,已經埋過了什麼東西,成年人大小。
陸璐就在里面。
就在離他不到幾米的地方。
陳鈺的車,還在打著雙閃。
我的前夫終于警惕起來,他停在那,給我打來了電話。
這是我第一次接通。
「陸璐,下車,讓我看見你。」
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里都是恐懼。
距離已經很近了,足夠了。
我沒有說話,拉開車門,下了車。
他臉上的神情,就仿佛見到了鬼一般。
「好久不見。」
我朝他笑起了來。
他驚懼地丟下電話,慌不擇路地逃著。
天色昏暗,整片天空幾乎要壓下來。
他逃不掉的。
8
我的前夫,手腳都被捆著,嘴被膠帶粘上了。
后腦勺滲著血,是他轉身想逃時,被追上去的陳鈺給予的重擊。
我探過了他的鼻息,他還活著。
我翻檢著他身上的所有東西,證件、手機、錢包……
全部收走后,我用力地拍打著他的臉頰。
終于,他模糊地睜開了眼睛。
瞬間,他劇烈地掙扎,嘴里發出了痛苦的嗚咽聲。
可是,都是徒勞的。
他雙眼流著淚,祈求地看著我。
他很想說話吧,那個時刻,有無數求饒的話,有無數的交易想提出。
只要我能放他一馬。
「知道嗎,我的女兒,在這里,第一次開口說話了。」我說。
「可是沒有人在乎她說什麼。」
「沒有人肯給她活下去的機會。」
「你害的。」
他流著淚,腦袋在地上碰撞著,像是在給我磕頭。
我沉默了好一會。
「你畢竟是孩子的父親……我畢竟愛過你……陸璐也說過,你的打算,是讓孩子活著回國……」我說。
他的眼睛里,爆發了新的生機。瘋狂地磕著頭,用力地嗚咽著。
「如果你誠心悔過,我可以放你一馬……」
或許他也沒有想到,我撕下了他嘴上的膠帶。
在那之后,他仿佛一只受驚的動物,聲嘶力竭地,說了無數懺悔的話。
說他對不起我們娘倆,說他不是人,說他沒想害死女兒,說他看錯了陸璐。
我只是平靜地等他說完。
最后,在他驚恐地目光中,重新粘回了膠帶。
「噓——噓——安靜」我安撫著他,「你懺悔得很好。」
「只是,我女兒聽不見了。」
「你的懺悔,沒有意義。」
9
他沉重的身軀,被我推進了深坑。
執著鐵鍬,往他身上,填埋泥土。
我特意留了神,所有拋下的泥土,都避開了他的臉,他的眼睛。
我要讓他看著自己,一點點被活埋。
他原本還在掙扎,但泥土越來越多,憑他的力氣,已無法掙脫。
突然,覺得很諷刺。
原本,這是他給我設置的結局才對。
陳鈺在一旁抽著煙,思考著什麼。
先前他想幫我搭把手,但是被我拒絕了。
這是我和前夫之間的事,只能由我來完成最后一步。
「真打算回國?」陳鈺問我。
他是知道的,回國后,等待我的是什麼。
「嗯……我要送女兒回家。」
「我代替你呢?……」旋即,他也意識到了,對于一個母親而言,陪孩子的最后一段路,只能是她自己走完。
他撓了撓頭,嘆了口氣,「一起回吧。」
我填埋著泥土,愣了一下。
「我也想回去看看孩子了。」他說。
「我的房子,大概率也是保不住了,肯定會被司法拍賣。」我說,「但我這些年的工資是合法的,加一起,也是一筆積蓄。」
「咋還談錢呢?」
「不全歸你,我會給你一個地址——我和女兒,以前住的那個次臥。」
「那房子挺偏的,不值多少錢,幫我把整套房子買下來,加錢也要買下來。」
我說,「收拾干凈,讓我女兒回到那里吧。」
就好像,時間回到起點。
我還在加班,她還在那里等我回家。
終有一天,我會回到那里。
抱住她。
她等到了我,我重新回到她身旁。
「這要是一直沒人住,得積老多灰了。」他撓了撓頭。
我看向他。
他躊躇著,「……我打掃收拾也是很拿手的。」
「你確定?你公司和你家亂成那個樣子?」
他尷尬地笑起來,「多練練就好了,業務水平總得花時間練嘛。」
「……」
「……」
我們沉默了很久。我回過頭,專心地填埋最后那些泥土。
厚實的泥土,再看不到我前夫的痕跡。
只有鐵鍬翻動的聲音。
「……你會等很長時間的哦。」我說。
「嗯,我會在那里等你的。」
很奇怪,明明我們正在活埋殺人,卻聊起了未來。
10
……
無人的荒道,被掩埋的深坑。
覆蓋上了枯草,無人知曉。
我們乘坐著老舊的越野車,在路上慢慢行駛著。
天色已晚,前路黑暗。
車上的燈卻將眼前照亮。
黑夜的盡頭,似乎也沒那麼可怕。
—end
作者:葉小白
來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