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從鐘以年家搬了出去。
走得匆忙,甚至沒有帶走我畫的那些畫,只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
離開的時候,鐘以年眼睛紅紅地追過來,還想解釋兩句,被我抬手擋住了:「鐘以年,我并不是全盤否決你。我相信你的真心,但這個開始不太愉快,我覺得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
我奇怪自己說出這段話的時候,居然冷靜得過分。
而鐘以年明顯被傷到了,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姜妙,我可以道歉,但我真的不是故意……」
……不行。
幾乎是在他那雙濕漉漉眼睛看過來的下一秒,我就想繳械投降了。
也是在這一刻,我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我是如此喜歡他。
「總之,我們先分開一段時間吧。」
我拉上車門,讓司機快點開車。
雖然是搬家,但我總覺得這更像是一場單方面的逃離。
第二天,我去公司提交離職申請,因為手里還有工作要交接,不能立刻離職,人事很快通知我,說鐘衡要見我。
我進他辦公室的時候,正和一個扎雙馬尾的小姑娘擦肩而過。
那張嬌美的臉,看上去略微有些眼熟。
進門后我才發現,偌大的辦公室里,淡淡酒氣彌漫,鐘衡坐在椅子上,領帶凌亂,唇邊還有斑駁的口紅印。
總之,場面看上去有些不太嚴肅。
他倒是很鎮定,拿紙巾擦掉口紅印,示意我坐在他對面。
「姜小姐放心,我并非那種不明事理的家長,也不會對你和鐘以年之間的感情做出任何指示。」
他望著我,笑得溫和又從容。
「我只是想替鐘以年澄清兩件事。第一,我跟席總說了那句話,并不代表我對你有任何想法,只是單純幫鐘以年一個忙。
第二,那天晚上鐘以年口袋里的安全套,是幫我和我女朋友買的——她是個藝人,戀情暫時不能公布,所以他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他只是單純想讓你看清你哥哥的真面目,然后送你回家。」
鐘衡……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可鐘以年明明答應了我,不會告訴他。
鐘衡似乎從眼神中窺見了我的想法,笑了笑:
「鐘以年沒有告訴我,是我自己看出來的——姜小姐,請相信我,一個成熟的男人,和你男朋友那種傻乎乎的單純小男孩,還是不一樣的。」
他居然說鐘以年傻乎乎的……
好吧,是有點。
「其實我是很支持姜小姐離職的,席總的公司已經難成大氣候,姜小姐的天賦自然該用在正道上。」鐘衡十指交疊,抵在下巴上,鎮定地望著我,「至于你和鐘以年的感情,我就不過多參與了。」
我離開前,他又一次叫住我:「對了,那個——伏月。」
鐘衡的咬字很是生澀,大概已經不太記得這個人的名字了。
「我把她千方百計邀請我吃飯和做其他事的聊天和通話記錄,打包發到了你郵箱,或許你用得上。」
14
這天晚上,我很晚才下班。
倒不是加班,只是心中裝了太多事,一件一件梳理下來,就用了很久。
原本我是想回家的,可是忽然記起之前有些東西落在了席淵家里,還是決定過去取一趟。
沒想到隔了這麼久,席淵還沒換門鎖。
我只是嘗試性把鑰匙插進去輕輕一擰,就把門打開了。
片刻的愣怔后,我走了進去,然后就被鋪天蓋地的酒氣淹沒。
我皺了皺眉,按亮了客廳的燈。
原本頹然坐在沙發上的男人猛地抬起頭看過來,等看清我的臉之后,嘴唇顫抖了兩下,臉色忽然變得一片慘白。
我從未在席淵眼中看過如此深沉的絕望,海洋漩渦一般,拖著人無限往下墜落。
「妙妙。」他忽然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過來,「妙妙,你回來了?」
語氣小心翼翼,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我,是什麼珍貴又易碎的瓷器。
從前能讓他用這種語氣說話的,只有伏月。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想笑。
席淵伸出手,好像想碰一下我的肩膀,我卻飛快地后退一步,躲了過去。
「席總,我們非親非故,還是不要動手動腳了吧?」
我淡淡道:「我是回來取東西的,拿完就走,你不用擔心。至于這戲,你也不用演了——我們都很清楚,之前你在我面前惺惺作態,裝出一副深情被辜負的心痛模樣,無非是想讓我心軟,回去繼續幫你的忙,不是嗎?」
人類天性如此。
席淵一開始就沒珍惜過我的心意,又怎麼會在我被他親手送出去后,真的幡然醒悟呢?
演戲罷了。
或者也有真的懊悔過,但說到底三分真七分演。
而人演出這樣一副深情的模樣,無非是為了求得什麼。
顯然,我的設計能力對席淵來說,大概還有利用價值,所以他不舍得放過我。
一瞬間,他眼里的絕望就更加深沉。
「妙妙,我不是……」席淵的嗓音無比艱澀,「我之前誤會了,你父母的事情——」
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完。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茶幾上除了煙頭,還散落著幾張紙。
紙上寫的東西很明白。
當初,席淵的親生父母和我爸媽合作創業,但由于我被人拐走,爸媽無心工作,反而讓他們尋到可乘之機,吞掉了公司不少股份。
后來我父親察覺到這一點,想干脆把兩家的股份分開來,沒想到對方竟然卷著所有的現金流跑路,還在半路出了車禍。
兩個成年人當場死亡,席淵也受了輕傷,陷入昏迷。
等他醒過來,傷愈出院,我父母便不計前嫌收養了他。
他們對席淵不算差,只是從他很小的時候,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讓他未來有機會,一定要把我找回來。
看到這里,我一下就什麼都懂了。
席淵為什麼會說我欠他的?
有那樣一對重利忘義的父母,又帶著他卷錢跑路,他們會怎麼給席淵洗腦,自然不言而喻。
再加上我爸媽真的收養他之后,對他并不算特別好,席淵便越發覺得他們虧欠了自己。
他們走后,他就把這種怨恨轉移到了我身上。
我放下那幾頁紙,再看面前的席淵時,忽然覺得過去那義無反顧的執著太過可笑。
其實鐘以年是對的。
倘若沒有那晚的迎頭痛擊,我還會陷在席淵鈍刀割肉般的拉扯里,溫水煮蛙,慢慢習慣這種綿長無休止的疼痛,直到徹底變成他的傀儡,永遠清醒不過來。
其實是鐘以年救了我。
想到這里,我把那幾張紙甩在他身上,輕輕地笑起來。
「席淵,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不喜歡你了——你就和伏月一起,爛在泥里吧。」
15
我從鐘以年家里搬出去之后,他有好幾天都沒有聯系過我。
原本我以為他真的在冷靜,沒想到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才發現他可憐兮兮地蹲在我家門口,見到我就興奮地蹦起來:「姐姐!」
然后身子晃了晃,我趕緊上前一步扶他,鐘以年也就順勢倒在我懷里,把臉埋在我肩頭,溫熱的氣息呼在我皮膚表層。
「姐姐。」他委屈地說,「我腳麻了。」
「……」
無奈之下,我只能把鐘以年帶回了家。
進門后,他從背后拿下背包,從里面拿出一幅畫。
我發現那畫的竟然是我,荒涼的地面上,火焰般灼烈的裙擺散落滿地,柔軟的玫瑰棕色頭發垂落下來,與天際金紅色的夕陽光芒十分相襯。
只是那畫面上的臉,看上去并不像現在的我。
「這是兩年前的你。」
鐘以年說:「姐姐,那次之后,我經常夢到你,像朵驕傲又艷麗的玫瑰一樣,在無人的荒漠里也能盛開。后來我千方百計打聽到你的下落,總覺得你不該被困在他的泥淖里。」
說著,他頓了一下,望著我的眼神忽然萬分認真。
「所以我自作主張了一次,但我只是想讓你認清他,然后送你回家——姜妙,我不是要趁人之危,玫瑰不是我買的,是我很早就設計好要送給你的,因為我喜歡你。」
之前,鐘以年已經跟我說過很多次喜歡,但從沒有哪次像現在一樣,緊張得仿佛即將要聽取最終的審判。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那條玫瑰項鏈不是他之前說過,在商場里買的。
同事告訴我,這個牌子向來只接受定制。
我只是沒想過,連設計圖都是鐘以年自己畫的。
那些被席淵用軟刀子從我身體里剔出去的傲骨,竟然在鐘以年的襄助下,真的得以一點點重新找了回來。
在此之前,我沒想過,自己還能撿起畫筆,重新變回驕傲又從容的姜妙。
我沉默了一下,終于在鐘以年期待又小心的目光里伸出手去,輕輕擁住他。
「我也喜歡你。」
我閉上眼睛。
虔誠得好像婚禮上的誓詞。
我的世界里,自此永遠剔除了席淵。
可除去畫筆和畫架之外,還多了個鐘以年。
16
后來,我和鐘以年搬去了上海,并在那邊租下一處不錯的場地,開了間畫廊。
畫廊開業后沒多久,就舉辦了我的第一場個人畫展。
那時我已經是圈子里小有名氣的油畫家,畫展上來了不少圈里圈外的人,甚至包括鐘衡和他的女朋友——那個扎雙馬尾的小姑娘。
她一擲千金,買下了價格最高的一幅畫,還拍了九宮格發微博。
我很是感激,說要幫她畫一幅肖像。
她沖我眨眨眼睛:「別客氣,我是真心喜歡你的畫啊——鐘以年可比不上你。」
旁邊的小男孩一點也沒覺得被冒犯,反而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們家姜妙本來就特別厲害!」
我瞇了瞇眼睛,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嫵媚地笑:「沒禮貌,叫姐姐。」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瞳仁濕漉漉的,沒有說話。
直到面前的客人都走掉了,才湊到我耳邊輕聲說:「姐姐昨晚纏著叫我哥哥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一瞬間,我臉頰發熱。
昨晚……大約是喝了點酒,再加上要開畫展很是開心的緣故,我穿了條很短的吊帶裙,非要和鐘以年跳舞,指尖還趁機在他肩膀和臉頰游走,一邊摸一邊笑:「弟弟,吃軟飯嗎?」
他湊過來吻住我:「吃。
」
事實證明了鐘以年的軟飯吃得很合格。
因為我現在走路腿還有些發軟。
我瞪他,鐘以年又飛快認錯:「姐姐,我錯了。」
笑鬧間,忽然有道身影站在了一旁。
抬眼看去,竟然是席淵。
我也斷斷續續地聽說過一些關于他的消息,比如他不知道從哪里拉來一筆融資,竟然真的救活了岌岌可危的公司,后來一路發展,反而隱約有擴大規模的趨勢。
還有伏月。
我并沒有把鐘衡交給我的證據發給席淵,可不知怎麼的,他和伏月還是分手了,連之前送的股份也拿了回來。
此刻我望過去,一年多不見,席淵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幾乎有種形銷骨立的蒼涼,只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冷峻。
鐘以年立刻警惕地擋在了我面前。
席淵目光都未曾波動一下,只是望著我:「妙妙,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放在以前,席淵應該會生氣,但他此刻仍然冷靜地看著我,目光中情緒萬分復雜,我竟一時無法解讀明白。
而我也并不想明白。
他微微笑了一下:「你現在不想聽也沒關系,我發在你的郵箱里了,什麼時候有空,就看看吧。」
席淵說完就走了。
而我們下午收展的時候才知道,他在這里買下了一幅畫。
——是我畫的一片荷葉搖曳的湖。
我忽然想到,我其實是和席淵去劃過船的。
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伏月不在,他終于能騰出一天空出來,陪我去劃了兩個小時的船。
那時候我高興壞了,哪怕伏月晚上又一個電話把他叫走,我也覺得那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生日。
可我畫這幅畫的時候,已經根本想不起那天了。
我想到的只有自己二十六歲生日時,鐘以年陪我從劃船到過山車,從跳樓機到旋轉木馬的場景。
說到底,人就是賤的。
能輕而易舉得到的,絲毫不珍惜,只想去摘已經不屬于自己的星星。
何其可笑。
又過了好幾天,我才想起來那天席淵說的話,隨手打開郵箱,發現那里面竟然是一份股權轉讓確認書。
席淵要把他在公司持有的 46% 的股份,送一半給我。
這算什麼?補償?道歉?
我嗤笑一聲,就要關掉郵件時,忽然有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電話過來。
接起來后,竟然是伏月。
她大概過得不太好,原本以為自己能借席淵做跳板,攀上鐘衡這根高枝。
沒想到連席淵也丟掉了,因此語氣里滿是氣急敗壞:「姜妙,怎麼會有你這種寡廉鮮恥的女人?一邊勾著鐘以年,享受鐘家的資源,一邊又盯著席淵那點股份不放?!」
我很溫柔地沖她笑:「伏月,小白蓮裝不下去了?」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感謝你的自我介紹。」我打斷她,「其實我原本沒打算在確認書上簽字的。可你說得對——席淵創業的原始資金來自我父母,公司一開始的發展有一大半都靠我,拿一半股份算什麼呀,他全給我也不過分。」
說完我就把電話給掛了。
鐘以年很警覺地湊過來:「姐姐,你要和那個人渣簽合同嗎?」
「沒有。」我勾著唇角,「我就嚇嚇她。」
他好像長舒了一口氣。
其實小男孩還是挺沒安全感的。
大概是我之前在席淵那里陷得太深,讓他時刻警惕我又會重新回去。
可怎麼會呢。
我已經見過了光的模樣,哪里會容忍自己再回到暗無天日的深淵里?
但有些話說是沒用的,只能用行動表明。
想到這里,我反身坐在鐘以年腿上,伸手去脫他的 T 恤。
鐘以年很配合地抬起胳膊,乖乖任由我脫掉衣服,一路落下滾燙的親吻。
到最后,他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姐姐,可以親一親我嗎?」
……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愛。
一種讓我無限付出沉淪,折斷羽翼和傲骨,深陷鈍痛的泥淖中。
另一種給我偏愛和尊重,重塑驕傲和自尊,令我自此重向光明而去。
我曾經陷在前者溫柔的錯覺里,險些以為那就是愛。
好在后來,遇到了光,在光里抓住了鐘以年。
我再也不會松手了。
作者:@巧克力阿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