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皺紋了。
我恍然不覺,我來人間已經三十余載,劍眉星眸的少年郎被歲月刻下烙印,可我一如往昔,甚至連發絲都未落下幾根。
我好像懂了裴期的話,又好像沒懂。
可我感受到了某種情緒,他在害怕。
直覺讓我轉移了話題,拉著他的手撒嬌,要去鎮上買胖大姐做的果泥餡餅。
連胖大姐,也變成了胖婆婆,一頭銀發,不變的是依舊虎虎生風的鏟子。她的小女兒同當年的胖大姐一般,渾亮的嗓子吆喝著——
好吃不貴,客官來點嘗嘗?
……
后來,胖婆婆壽終正寢了,攤子交給了她的女兒。
連黃家姑娘都老得掉了牙,只能一點點嗦著冬瓜糖,笑瞇瞇的看著滿院子孩子跑。
再后來,我的裴期也變成了白發蒼蒼的模樣。
可我偏心眼,他怎樣都是俊朗的,都是我心中那個俏郎君。
就是他嘴毒又喜歡敲我腦門的毛病改不了,哪怕他死的時候,也要敲敲我的腦門,嘴上不饒人:「你哭起來真難看。」
他見我眼淚不停,才慌手慌腳地試圖安慰我。
他怎麼能丟下我?
他又怎能這樣賴皮,直到死時,還溫柔繾綣地望著我,教我永生都忘不了。
裴期張張嘴,想對我笑。
他說:「……婆婆說的對,阿瓔是天上的仙女,」
「丹瓔啊,」
「……忘了我吧。」
是一聲長嘆和不舍,是他當年城樓上所有掩下的落寞和害怕。
我依舊烏發雪膚,是最將他迷的神魂顛倒模樣。
他鬢角銀白,滿頭白發,歲月的優待之下,他也依舊一臉褶子,唯一不變的是琉璃般澄澈的眼眸,不曾渾濁。
「我會去找你的。
」我握著他冰涼的手,貼在他漸漸冷下去的臉上,淚如雨下,輕聲呢喃:「我還沒有將尾羽變成腰封給你,怎麼忘呀?」
雖然我沒跟他說過,可我不敢提我容顏不老的原因。
他不問,我也就不提。
可我心中早就想好了,我們凡間成親的那個晚上,他挑開我的蓋頭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一定要將尾羽給他。
……
「我們鳳凰,最守信了。」
32.
大家好,我就是那個醉駕的倒霉蛋鳳凰,我歷劫回來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撲棱的。
我試圖走進吞吃了裴期的火中陪他一起時,火焰剛吞噬了我的裙邊,我就昏過去了。
再一睜眼,我已經在輪回臺邊傻站著了。
還是含露跟個拾荒老人一樣,把我撿回了梧桐山。
她眼睛一瞪,美眸冒火:「你們一個兩個的,都跳輪回臺玩兒呢?老娘一天撿兩個,不累的嗎?」
含露見我不理她,怒氣沖沖地要揪我又露出來的尾羽,這才看見我身上穿著的裙子,焦了一角,臉上也有熏的黑灰。
她罵罵咧咧的話到嘴邊拐了個彎,咽進肚子里:「這是怎麼搞得,誰欺負你啦?」
我呆呆地搓了搓裙角,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這是怎麼了呀,小鳳凰,你別嚇唬我。」含露手忙腳亂地替我擦眼淚,將我臉上的灰抹開了,黑一塊白一塊的難看。
「……」
「……真難看。」
我本來在抽噎,猛然停下,要哭不哭,不可置信地轉頭。
裴期站在光下,笑著看我,一挑釁亮晶晶的琥珀眼珠都分毫不差。
碧海天又到了花樹盛開的季節,落櫻卷著梧桐葉沙沙作響,打著旋落在他身上,和身后不安分擺來擺去的長尾巴上。
「我是拘夜,你也可以管我小琉璃,隨便你喜歡怎麼叫,」
「……或者,叫裴期,陪妻子的陪妻,以后的生命還很長,我們要不要,重新認識下?」
我抹了抹眼淚,擦擦臟兮兮的臉。
漫天落花中,他就站在那里,朝我伸出手。
「小鳳凰,要跟我走嗎?」
含露想要阻止我被輕而易舉地拐走,沒等她開口,我已經傻乎乎地提著尾羽握住了他的手。
依舊柔軟,指腹帶著些粗糲。
「好,阿瓔永遠跟你一起。」
————正文完————
【番外 1:關于傳聞】
《號外號外,梧桐山朝顏君歷劫回來竟提出退親,這到底是鳥性的淪喪還是道德的毀滅?》
《仙聞聯播為您報道今日熱點:天池蓮花為何深夜哭泣?玄罹仙君為何在梧桐山苦等一夜?朝顏君的白虎竟做出這等事!》
《羽族實事前線紀事員啾某發回消息稱:白虎和鳳凰 szd!請某些拉踩龍鳳黨護好正主,如有問題就去沖某心碎白蓮花和負心龍,抱走小鳳凰我們不約》
……
我直接快爪斬亂麻,撕了這些花里胡哨滿是噱頭的快報。
作為當事人,看著桃色新聞滿天飛,氣得我拔了拘夜兩根毛。
「?」他疼地倒吸一口涼氣,委屈巴巴地看著我。
「你裝,你繼續裝!」過了前幾日失而復得的珍惜,我就是再傻也感覺到了不對勁。
我抱著手臂來回踱步:「你這是蓄謀已久,居心不良啊!」
拘夜跳起來,輕巧的戳戳我腦門,毛絨絨地尾巴晃來晃去,頗為討好的蹭著我,聲音軟下去:「……不算是,明明是我先來的,也陪在你身邊更久。」
我發誓,我真的不會輕易原諒這只化形了還隱瞞我的老虎。
但如果他的尾巴實在太好玩,
就當我沒說。
我泄下氣來,有一搭沒一搭的摸著他的尾巴,漸漸變了味:「你跳什麼輪回臺?」
「跟著你下去的。」
他眼睛亮晶晶的,變出一雙毛耳朵給我摸。
……
「哦,」我眼見他尾巴越晃越快,耳朵沒有毛覆蓋的地方也由粉轉紅,再不忍心說,便嘟囔了兩句:「所以你替我捱了輪回臺的命,我才沒失憶嗎?」
「是啊,」拘夜蹭了蹭我:「那一下可疼了,不然我也不會失憶。」
「有多疼?」我抿唇望向他。
這樣一看,裴期確實有很多和拘夜虎形相似的地方。
不,不能說是略有相似,只能說是一模一樣。
我突然想起那個久遠的、第一次見面的嘴巴子。
流眼淚了,家人們。
「不說這些,」他靠近我,瞳孔微微放大,呼吸溫熱噴在我的臉上:「我只想告訴你。」
他認真地看著我:「哪怕到了人間失憶了,我也還會喜歡上你。」
「莫名其妙,就像這八千年歲月,一直都喜歡你。」
我不自然地扭頭,細弱蚊蠅的?地開口:「……賴皮。」
犯規的賴皮。
我作勢不理他,拍拍屁股就走,回頭沖他做了個鬼臉:「不理你了!我要去冥府,給婆婆來世尋個好人家。」
我沒走兩步,就被自己莫名長了寸許的尾羽絆了一腳。
被我帶上仙界的胖鳥幸災樂禍的嗑著瓜子,嘎嘎地笑。
今天的梧桐山,也很熱鬧。
【番外 2:關于腰封】
天地混沌之初,便有一場仙魔大戰。
吾名拘夜,因白虎一族力竭戰死,未得族人養護,出生近萬年才陰差陽錯化作人形。
我尚在懵懂的時候,便被送往梧桐山。
阿娘渾身浴血地送我來時,同我說,梧桐山鶯飛草長,是不可多得的靈氣寶地,傳說是鳳凰的居所。
梧桐山馬上也有一只小鳳凰要出生了,到時候我也不會獨自一身。
可后來鳳凰一族也遭傾覆,同齡的小鳳凰也一直沒孵化。
孤獨漫長地待了兩千年后,我一直在想,神仙活著真沒意思,枯燥無聊,不如散為天地靈氣,也好過一人形單影只。
我索性睡了一千年。
我是被一只丑不拉幾的鳳凰叫醒的。
她跟毛絨絨的小黃雞崽一樣,更甚者,她的尾羽都長得參差不齊,像極了被剪了毛的小黃雞。
她叫醒我,臉上還有奶呼呼的奶膘,她探頭探腦地摸摸我的尾巴,忽然笑開:「我在這里一千年啦,都是一只鳥,好可憐的,」
「你陪我玩好不好呀,小腦斧?」
……
這是我對丹瓔的第一印象,傻乎乎的,但尚且還算可愛。
我陪在她身邊很久,比任何神仙都久,尤其比那個占了天命君一句婚約的幸運兒龍君要久。
陪在她身邊第一千年的時候我想,怎麼有這麼蠢的鳥,傻乎乎地炸著翅膀,能和林野凡鳥嘰嘰喳喳講一夜話,樂此不疲。
陪在她身邊第兩千年的時候我想,怎麼有這麼不知廉恥的鳥,化了人形后竟不知給自己變身衣裳,仗著滿山只有我一個開了靈智的,便肆意妄為。她難道不知道什麼是男女大防嗎?
陪在她身邊第三千年的時候我想,我想宰了這只臭鳥!!
她用逗狗的方式逗我,扔出個果子還想叫我叼回來。
那時候我才知道,她一直以為我也未開靈智。
在她試圖抓著我的屁股看看我到性別之后,我面無表情地給了她一巴掌。
她性格的確跳脫,轉眼就忘記了要看我的屁股,反而拉著我帶著粉色肉墊的爪子,兩眼放光的要再來兩下。
我:……
我忍了。
我以為我很煩這只不知死活、不知愁的傻鳥,可漸漸的變了味。
她喝多的時候,我想抱抱她,戳戳她紅撲撲的臉;她又亂七八糟穿著不遮身的衣裳時,我提心吊膽的跟在身后,生怕她被誰看了去;她同我瘋玩的時候,我好想用爪子將她圈起來,舔舔她的毛,留下我的氣味。
丹瓔同我來說,更像是所有活著的新鮮和……理由。
我陪在她身邊第六千年的時候,她遠遠見了玄罹一眼,一反常態的嬌羞起來,她說,天命君老伯給的婚約,真不錯。
自此后她便經常研究自己身上的絨毛哪根好看,要送哪根給玄罹。
我承認,我嫉妒了,嫉妒的眼睛都發綠。
可我那時還不能化形,等我能化形的時候,她連頭翎都送出去了。
我的小鳳凰傻乎乎的,都不知道我這個早開靈智的白虎,惦記了她幾千年。
……可有什麼用呢。
我守在她身邊,盡力別扭的不去想,也不在她面前展露化形。她再摸我的尾巴,摸我的耳朵,我就用肉墊拍她的臉,拍她的手,希望她能適可而止。
結果完全被她誤會,老虎大了摸不得,還要叨咕幾句我脾氣不好。
我每天都心里酸的冒酸水。
直到她那次從玄罹那負氣而歸,醉了幾天,我心中的無名火越燒越旺。
我都不舍得觸碰一點、小心翼翼呵護著的寶貝,怎麼在玄罹那要受這種委屈?
我從那一刻發誓,我不要再忍了。
我的笨鳥,我來守護。
我一直跟在她身后,乃至跟著她跳下輪回臺,損了幾千年修行,也毫不猶豫。
……這次,我一定要光明正大走到她身邊。
……
丹瓔托腮,聽的入迷,一身火紅嫁衣裙擺上繡滿了鳳凰翎,逶迤在地上,綻開一捧金色流光。
她眼神閃爍,成年后長得流光溢彩的尾羽悄悄收起,喚我過去。
她掌中光輝明滅,幾尺長的、最漂亮的那根尾羽靜靜躺著,化為一抹紅色的腰封,鳳凰翎眼在外作裝飾,內里金絲紋路勾勒出一只撅著屁股的小鳳凰,旁邊還有一只貓仔大小的小老虎。
小鳳凰紅著臉,依舊害臊,手有些發顫的替我系好腰封。
她說:「你久等啦。」
我鄭重其事的攬過她,封住她的唇齒,纏綿悱惻間悄聲道——
「來生一窩小鳳凰吧,丹瓔。」
作者:月晚彌霧
來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