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瞇起眼,十指蔻丹長得出奇,笑里藏了分涼,卻是帶著久居上位者命令意味的語氣。
「本宮賜的,姜小姐受也就受了。」
一對皇后賜的玉如意,放哪一家姑娘出嫁都是可以放在嫁妝第一抬撐臉面的東西。可誰不知我現下議親,誰又不知太子側妃位空懸,這玉如意一送到姜府,皇后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下怕是再歪瓜裂棗的公子也不愿娶我了。
我恨得要死,指甲在掌心扣了兩下,正準備謝恩。卻聽見有聲音從殿門口傳來。
「你原來在這里,倒是叫我好找。」
我轉頭望去,金冠云袖的青年從殿口光亮處走來,朗朗如日月入懷。周衍含笑向皇后行禮,又旁若無人地順手把我牽了起來。
他又轉過身一作揖,面上含了分歉意。
「母妃尋了阿琇已久,衍兒要從您這兒借一會兒人了。」
皇后的蔻丹敲在案幾上露了聲響,笑得卻還是祥和。
「既然你母妃急著要見,本宮也不卡著人了。」
我見到容妃的時候,才知曉她多年寵愛不衰卻是有道理的,與我站一塊還似姐妹一般。
容妃的容貌綺麗,難怪周衍的模樣生得那樣好看。
容妃娘娘見了我高興,第一句話卻不是對我說的,側了臉和周衍說一句:「原來是她啊。」
周衍微笑說:「是。」
她從手上褪下一個紅珊瑚的手釧予我,想要同我多說些什麼,可惜宮中乳母抱著哭哭啼啼的七皇子上前,容妃再沒有精力招待我們,滿心哄著小皇子。周衍神色不變,行了禮告退。
容妃眼也不抬,只擺了擺手。
我與周衍踏出殿門,猶然可以聽見小兒哭鬧不止,隱約還有容妃柔聲哄七皇子的聲音。我忍不住看周衍,他神色淡淡的,好像并不在意。
正是天色漸暮的時候,他的側顏一半剪在了日落里,美得不像話。
周衍好笑地轉過頭來。
「我好心解你圍,你做什麼用可憐的眼光看我?」
我倒是誠懇地搖了搖頭,原是我從前想岔了,恐怕容妃娘娘也并非如同從前傳言一般多麼思念自己的兒子。先前在容妃殿里,分明兩人瞧著都是柔和的模樣,碰在一起卻是不溫不火,到底是疏遠了。
只可憐公子渡水沐雪地回來,兄弟父母俱全,闔宮之大,竟是沒有一個一心盼他等他的人。
周衍瞧不得我可憐他的模樣,湊近我,笑得越發柔和:
「姜琇,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這柔和里卻藏了十分的痛,「當初我當質子一事,可是我母妃哭著向父皇求來的。」
與北齊開戰之前,宮中最受寵的不是皇后,亦不是容妃,而是謝家的女兒、謝宴戈的姑母謝靈蕓與北齊的王女齊纓,二女驚才絕艷,并分宮中春秋二色。一樁宮廷斗爭讓圣上大怒,處死了謝靈蕓與齊纓,卻被早有干戈之心的北齊拿住話腳,以公主之死問責大周,出師南下。
當初燕云十六州淪陷,財帛城池填補了北齊的胃口,而一個比太子還要受寵的質子更是增添了北齊獲勝的顏面。北齊至此已經滿意,不再南下攻打。圣上已經滿意,至少江山短期內再沒有憂愁。皇后已經滿意,愚鈍的太子再沒有一個靈秀的皇子與其爭鋒。
容妃亦是如此,帝王的愧疚比愛來得長久。
但周衍,是棄子。
是這人人圓滿里的唯一不圓滿。
我輕聲問他:「那你每次往摘星樓回看,看見的是什麼?」
周衍看著我,倒是沒有再笑,眼里黑沉沉的,有一瞬間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麼。可他只是沉默了一會兒,開口笑說:「我和你說過了,一重重的青山,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也看不見。
我嘆了一口氣,這才記起來和周衍道謝,只是如何避免與皇后結親,未免讓人頭疼。
我正伏身道謝,周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拎直了。
「姜琇,在我這兒,你永遠不需要道謝。」
我心一亂,正對上他的眼睛,白色的大袖與我碧色的袖子在風里相碰。
我聽見他說:「恰好你退了親,恰好我正妃位子虛待,又恰好我向來和皇后太子過不去,再得罪一次也無妨。恰好你要定親,又恰好我母妃給我張羅要娶妻,你看,這麼多地恰好在一塊,我們是不是恰好?是不是?」
我的心亂得像被風吹過一樣,他逼我看他的眼睛。
暮色好像即將落盡,我半會兒才找回自己的魂,胡亂說道:「天色晚了,我該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