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腥風血雨以三個月后三皇子封為太子落下帷幕。
皇后病重,由貴妃暫代皇后之責,鳳印被送到了錦云宮,貴妃一時間風頭無雙。
暑氣騰騰的夏日我坐在宮門前看空蕩蕩的秋千,自從行宮回來我越發安靜。
她們都說五公主是在那件事情中被嚇傻了。
我不曾理會他們。
只是覺得這個宮里忽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太子,阿九,他們都沒有了,我孤零零的被困在這里。
夜晚的聲聲雷鳴,第二天終于暴雨砸下,沖散了這個夏日的暑氣,傾盆大雨打的人抬不起頭。
我雙腿疼得痛不欲生,自從雪林里回來我就落下了病根,不能受寒,受寒腿就會疼得無法走路。
我的宮門被人拍響,說砸更貼切,那個聲音急切又兇狠,生怕輕了里面的人聽不見。
我突然心跳的很快,從臺階上沖出去,后面宮女誒誒誒的叫著,撐著傘來追我。
費勁的推開大門,往日端莊嚴厲的大姑姑全身濕透,發髻凌亂,她跪在門外朝我磕頭。
她的額頭一下下砸在地面上,血水和雨水一起濺起。
“求五公主傳太醫!救救皇后!”
“救救皇后啊!”
錦云宮里,我不卑不亢的對著端坐大殿之上艷麗的貴妃說話。
“孩兒雙腿不適,懇請母妃傳太醫。”
那雙妖媚凌厲的鳳目審視著我,“就等不及那麼一時三刻?”
太醫院御醫均有要事在身,無一人可得空閑入后宮看病。
“是。”
鳳目微微瞇起,無聲的對峙,許久,長長的嘆息,“本宮準了。”
我轉身要出去,后面響起貴妃的聲音,剝去了往日的張揚強勢,竟然軟的像是點點溫柔。
“他們都說你不像我,其實你才是最像我的,看著溫柔文靜,只要認定的事,誰也無法改變。”
有了貴妃的話,太醫院的太醫們都有空了。
匆匆趕到鳳儀宮,這里與我曾經來過的鳳儀宮好像兩個地方。
讓人不敢冒犯的威嚴和富麗都化作了角落里的灰塵,氣死和頹敗充斥著每個角落。
皇后躺在床榻之上,像是被錦被上流光溢彩的鳳凰壓的她呼吸起伏都看不見。
我全身發冷,那些太醫火急火燎的跑過去,大姑姑跪在旁邊看著。
皇后可能真的會死。
有太醫沒日沒夜的守著,皇后慢慢緩過來一些,能睜眼吃東西了。
她不肯吃藥,也不肯讓人通知父皇。
她的心死了,在熬最后一段時間。
父皇沒有讓人告訴皇后楊家滿門抄斬,但我知道有個人有能耐把那個消息透給皇后安插在宮里的眼線,如此還不用惹火上身。
我讓我的宮人告訴父皇,皇后病重。
父皇來的時候臉上的慌張沒有掩飾好,只是看見皇后面色冷淡,穿戴整齊的坐在椅子上后化作了惱怒。
那天帝后不歡而散,父皇說皇后是裝病逼他,想讓他赦免太子。
但他不知道,皇后得知他要來,強撐著坐起來細細化妝掩飾病容,不肯讓人看出來因為楊家敗落,親子被囚就一蹶不振。
她唯獨不肯對父皇示弱。
夏天的暴雨沒有停的時候,皇后一天天都躺著,睡也睡不醒的樣子,她不吃藥,即使鳳儀宮整天都有太醫在輪守熬藥,她的身體也越來越虛弱。
到暴雨停的那天,難得的陽光出現,云破日出,第一縷光照射在皇城里。
皇后突然好了起來,她眼睛明亮,讓我想起來太子給我說的那個故事里的紅衣少女。
她不需要人攙扶,步伐輕快,身后跟著愁云滿面的太醫,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出寢殿。
我就站在她身后,她笑了,抬手指著橫跨了皇宮的彩虹,“看,是彩虹。”
她的手剛放下,宮門外站著明黃朝服的父皇。
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婦隔著宮門對望,年過中年的他們眼角都有了歲月的痕跡,略顯迷茫的目光,恍惚間似乎都看見了曾經年少的樣子。
紅衣烈火的少女,溫潤如玉的公子。
宮人們高呼萬歲跪倒一片,兩人如夢初醒,互相看向對方都只有厭惡。
相隔大紅宮門,帝后拂袖而去。
當天晚上皇后昏迷,鳳儀宮燈火通明,我悄悄站在鳳儀宮外。
我看見所有太醫院的太醫被傳喚進宮,從喧鬧變成死寂。
父皇來了,不到一個時辰后他怒氣沖沖的走了。
宮人們說皇后不肯見他。
我目送著父皇往錦云宮的方向去,人驟然少了之后,面色憔悴的大姑姑找到在暗處的我,說皇后要見我。
太醫們都說皇后不行了,但她遲遲不肯閉上眼,盯著別苑所在的東邊,她在等人。
我要為來不了的人聽她最后一番話。
我不會替她去求父皇,我的親哥哥是三皇兄,我不能因為我的心軟為他找麻煩,現在朝野之上都在盯著他。
我到了皇后床前,皇后面如金紙,她混濁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我,“妤姝。”
這是大公主的名字,她把我認錯成別人了,我從善如流的靠過去,輕輕喚了聲母后。
她溫柔的笑了,艱難的抬手把我鬢邊的頭發別在耳后,“你哥哥呢?我困了,想在睡之前看看他。”
皇后不需要我回答,她的記憶已經混亂了,“他又被皇上帶走了嗎,小小的孩子,天天學那麼多也不知道撐不撐得住,累不累。”
“妤姝,娘不想把你送走的,可是娘沒辦法,娘希望你們兄妹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這個皇宮太小了,把西北的鷹困在了這里。”
“……來生,不要再來了……。”
皇后薨逝,葬于皇陵。
父皇不曾立繼后,后宮大權交由母妃之手。
父皇血洗朝廷,為三皇兄鋪好了路。
半年后,父皇像是做完了最后一件事,撐著他的最后一口氣沒有了,在金鑾殿之上吐血昏迷。
太子雷霆手段,迅速穩住了朝政,在病榻之上的父皇讓太子監國。
深冬的時候京城喪鐘長鳴,我陪著母妃跪在龍榻邊,突然想到,他們一個走在盛夏,一個走在寒冬。
父皇彌留之際抓著母妃的手,嘶啞著聲音說,“辛苦你了。”
那個驕傲帶刺的母妃終于顫抖著手落下了眼淚。
三皇子登基繼位,母妃成了太后,上元節有國喪不敢大辦,我坐在廊下看明明滅滅的煙花,雙腿疼得我掉眼淚。
一個暖爐被人塞到我手里。
“公主,天寒。”
我回頭,一身黑衣出現在燈火之下,淡漠的雙目中落進了小小的煙火,唇邊是微不可見的弧度。
“阿九。”
06.
李小將軍成了新貴,他是三皇子的心腹,太后有意聯姻,三皇兄下朝后來跟我提起這件事,我把魚食丟在池塘里,說我不愿意。
他應了聲好。
圣上賜婚,四公主與李小將軍。
因為父皇的幫助,三皇兄在朝堂之上毫無阻礙,漸漸的塵埃落定,無人能再撼動他。
我放下心來,選了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去見他,跟他說我喜歡上了一個暗衛。
三皇兄一直都對我心存愧疚,萬事滿足我,但我不需要長公主的榮譽,也不要琳瑯滿目的珠寶。
我的心愿是,“望皇上恩準草民與長兄同歸江南故鄉。”
皇兄放下批閱奏折的筆,嗒的輕響,周圍宮人匍匐在地,顫抖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送長公主回去。”
阿九比以前多了點人氣,他會陪我一起坐著,讓我把他的衣服當繡布繡花。
他還學會笑了。
他說當初是三皇子把他保了下來,到所有事結束后才讓他重新出現。
“阿九,我要繡一副屏風。”
“好。”
“要很久。”
“我陪你。”
我繡了三個月,快結束的時候,一道圣旨下來,天子之妹突發重病,逝于錦云宮。
三皇兄來見我,“一路順風,保重好自己。”
我對著他行君臣之禮,“皇恩浩蕩,無以為報,僅獻上一禮,聊表心意。”
十二扇屏風,栩栩如生萬里山河圖,山脈連綿,江河奔騰。
收拾離宮的東西時,我翻出來了一盞陳舊的兔子花燈,做工精細,不是宮外的手藝,更像是宮里的宮燈。
我突然想起來有一年上元節,三皇兄給我送了東西,我說明日在看,明日之后就忘了,一直放在庫房里落灰。
現在也用不了了,我擦去了花燈上的灰塵,端端正正的掛在窗邊。
離開前我去拜別母妃,她現在是太后了,我們母女相對卻格外生疏,那些年她為了保住三皇兄耗盡心力,無所不用其極,連女兒都是手中的工具。
轉眼間她要的終于得到,而我也長大了,我們之間隔著天塹。
母妃的手拿起茶盞不喝,怔怔的想什麼又放下,如此好幾次,我們竟然除了客套話一句都說不出來別的。
坐到日頭西斜,我告退。
我跨出門,雍容華貴的母妃站起來追了幾步,頭上的步搖亂晃,“瑤瑤,對不住。”
對不住什麼呢,是幼年時一次次拿我當三皇兄的擋箭牌,冷眼看著我遭受無數次暗算,故意讓我吃下帶毒物的食物,以此清除對三皇兄下毒的黑手,還是在行宮拋棄我,做三皇兄路上的墊腳石。
都不重要了。
二月十八,進京悼念長公主的太后母家李家小姐與兄長離京返回江南。
我在別苑外等著羽林衛打開大門,太子,不,現在是李穆澤。
他坐在輪椅上被人推出來,臉色常年不見光的慘白,接觸到陽光后不適應的用手遮住眼睛。
“大哥!”我走過去,“我來接你了。”
江南是貴妃李家,三皇子母家所在之地,讓曾經的廢太子呆在這里,對我,對皇兄,對廢太子,都安全。
而雙腿已斷的廢太子也不會再有威脅,天下沒有瘸腿的天子。
君臣相處之道,各退一步。
我們走了半個月才到江南,以李家旁支的身份住下來,大哥被關了將近兩年,對外面的生活不適應,緩了幾個月,他又恢復了那個自在風流的樣子。
宮里長大的人要會裝傻,他不曾問我我怎麼能帶他到江南,我也不曾問他行宮斬首之事。
人要糊涂才能少些煩惱。
“有這輪椅甚好,我不用費勁費力的走路。
”大哥拍著輪椅,“小妹,快來推輪椅,為兄今日與劉兄他們約了花市飲茶,可不能遲了。”
我放下手里的錦帕,喊上門神一樣站在店鋪門口的阿九。
江南到夏日就開花市,引得風流才子們相聚飲酒作樂,不知是看花還是看人。
大哥來江南就迅速結交了不少好友,他才情無雙,知己頗多。
畢竟曾經是要坐上那個位置的人。
我把大哥送到茶樓之上,交代了跟著的小廝幾句就跟阿九回去。
我因為好玩開了個店,無事賣賣繡品,哪知突然就火熱了起來,流傳起李家小姐的繡品千金難求。
其實是我不愿意繡的太累,反而讓價格炒上去了。
阿九聽我說了句不想繡,自己抱劍跑去店門口站著,冷臉嚇走不少人。
晚上的時候我去接大哥,茶樓的人都走完了,他托人去花市買了一束白色的花,花放在桌前,他對著月色飲酒,飲了三杯,最后倒了三杯在地上。
我在樓下沒有打擾他,許久之后才上樓。
他醉了,問我,“她說了什麼。”
我推著輪椅回去,木制輪子在地面滾動,阿九跟在我們身后。
“她說,籠子太小了,不該困住西北的鷹,讓鷹好好活著。”
“她后來累了,就睡了,沒人打擾她。”
“多謝。”
我的繡品越來越出名,一個江南出名的繡娘現在頭發花白,她瞇著眼睛湊近看我繡的荷包,樂呵呵打趣,“好好好,我看著比林娘的還好些,當年林娘可是我們江南最厲害的繡娘,被個貴人姑娘看上,跟著那個要當皇后娘娘的姑娘進宮享福去啦。”
我在柜臺后面笑了笑,撥動算盤,“徐家小姐跟我定了個嫁衣,就在八月,要趕工,婆婆你的訂單我怕是接不了了。
”
在大堂邊和幾個風雅公子對弈的大哥聽見,轉頭跟我說,“何苦這麼累,你不愿意做就不做。”
我哼哼兩聲,“我可是要養兩個吃白飯的人。”
大哥笑道,“改日為兄到街口寫字作畫賣,總不會餓著你。”
沉默著站在我身后的阿九皺眉,“是說我嗎?”
我沒理他,他追著我問,“是說我吃白飯嗎?”
我被他問煩了,轉身去選布料,“是是是,就是說的你。”
阿九不贊同的跟我解釋,“我今早吃的是面。”
和大哥對弈的幾個公子低聲詢問,“李兄,你看,我等青年才俊,不知是否有機會與令妹續一段姻緣?”
大哥落下一子,戲謔道,“劉兄,問我沒用,得去問我妹夫。”
阿九習武之人聽力靈敏,把那些話一字不漏的聽到耳里。
晚上避開人去找偷酒喝的大哥,把大哥嚇得嗆到酒水。
“妹夫是什麼?”
“咳咳咳,就是妹妹的夫君。”
“夫君是什麼?”
“這個難解釋,你只要記住,夫君是可以跟她一輩子生活在一起的人,除了夫君誰都不能靠近她。”
“哦,怎麼當她夫君?”
“噗。”酒水噴了出去,“這個我也不太懂,不然你去問問。”
本意是去問問別人怎麼提親,但第二天我在和徐姑娘商議嫁衣布料的時候,阿九突然跑過來,眾目睽睽之下,面無表情的問我,“我能不能當你夫君。”
整個店安靜下來,落針可聞,我臉慢慢紅了,用手帕擋住臉,“能。”
阿九滿臉不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成親那日有人說看見了一個年輕公子護著貴婦人包了個茶樓看著我出嫁。
從江南李家出了我的嫁妝,浩浩蕩蕩,十里紅妝,看熱鬧的人說怕是京里的公主出嫁也沒這風頭。
有人說李家財大氣粗,旁系小姐出嫁也這麼大手筆。
成親后我把阿九當作苦力使喚,購買布料也不雇人了,這條街上的人經常看到一個捧著比人還高布料的黑衣人在房頂上飛檐走壁。
大哥喜歡上了垂釣,早上出去,晚上回來,什麼也沒釣到,第二天樂呵呵的繼續去。
成親后的第一年上元節,江南的煙火更重精巧,每年煙火都會互相評比。
我早早在院里支了桌子,阿九幫著端湯圓出來,大哥不客氣的先舀了一個,燙的直吸氣。
第一枚煙花炸開,我笑著捂住了耳朵,“這個還會炸二次。”
果然這個煙火落下來的火點炸開成一朵朵細碎的小花。
大哥含笑斟酒,“不錯不錯,有些巧思。”
阿九湊到我耳邊,“明年上元節也一起過。”
我翻了個白眼,嗔笑,“不然還跟誰?”
“嗯,就跟我。”
-完結
作者:君祤
來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