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我來嫁。」
此言一出,姐妹們均圓睜了雙目。人皆知我癡愛崔九郎,敬懷文采、慕戀韶華,為他牽馬研墨、極盡舔狗之能事,怎的如今竟愿意為了幫皇后姑母培植黨羽,嫁給裴曜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的突厥野種呢?
「快,稟告父親,三娘愿嫁!」大姐反應極快,生恐我反悔,高聲唱贊,又遣仆從報信。
姐姐妹妹們回過神來,一個個飛速換上笑臉,左右拉著我的手,夸我如此識大體,定有無量前途。
我知這福氣給她們,她們定是不要的,但這,已是我最好的歸宿。
畢竟在那場夢里,我反抗過。
(一)
賜婚詔書降下以后,我便沒再進過宮,只專心在家備嫁。
婚期不遠,所幸嫁衣已經繡了大半。
從前我只顧幻想著自己穿著這身衣服嫁給崔九,推了家里找來的繡娘,非要點燈熬油自己繡。
如今放了手,才發現,人家繡娘不愧是吃這碗飯的,手藝當真一絕,我原先繡的那幾只呆頭鵝,在她們的妙手改造下,流光溢彩、栩栩如生,終于有臉管自己叫鳳凰了。
多好,何必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
我終于端起了做小姐的譜,拈著書在秋千架下納涼,書往臉上一蒙就是一個盹兒。
如果沒再次夢見那個糟糕透頂的雨夜,生活簡直算得上完美了。
夢里是初冬,不在此時,因為在夢里,爹爹問我們姐妹可有人愿意嫁給裴曜時,無人肯應,他拖了半年,選中了我。
夢里的我撲在崔家門上死命地敲,浸水的木料濕漉粘膩、徹骨冰涼,門開了,崔九在門里面撐著傘,看著淋得如落湯雞一般的我,一身白衣依舊出塵,矜貴面容依舊迷人,薄唇輕啟,說出的卻是:「夏三娘子要嫁與何人,與崔某何干。
」
我尤不死心,強撐著一口氣,掙扎著問他:「崔郎,你我相識五年,我如何待你,你當真不知?在你心里,我就沒有一點點位置?」
崔九輕輕一嘆,別過臉去:「我竟不知三娘,誤會至此。」
那一瞬間,我的心臟似乎已經停止了搏動,手腳似乎比那冷雨都涼,雙目竭力地瞪著,卻依舊被大雨模糊了視線。
人言我一廂情愿,我不信。
他作畫,我研墨調彩,他筆未動,我已將要用的顏色遞上,他抬眸,和我相視一笑,那時我堅信,我與他之間,是有默契的。
姑母調侃我,可是要去清河崔氏做個畫奴,如此分明的點醒,我卻能裝聾作啞,只當她在玩笑。
可到了那一刻,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他只看著我在冷雨里站著,沒有送我一碗姜湯,沒有請我進去避雨,甚至沒有借我一把傘。
我是走回去的,一如我來時那樣。
可我依舊不甘心,跑去找姑母告狀,說爹爹給我找的婚事我不滿意,求她給我做主。
我那時腦子約莫是灌進了一條黃河,渾得一塌糊涂,全沒想到,其實選中我嫁給裴曜的,根本不是爹爹,而是姑母。
她沖我溫柔地笑著,說你不愿嫁給裴曜,難道是想進宮陪姑母嗎?
我傻子一樣愣在當場,就見陛下笑瞇瞇走了進來,給我封了個婕妤之位,讓我擇良辰吉日進宮。
就在那個良辰吉日,我喝下了姑母親賜的她樽中的酒,命喪當場。
我的靈魂懸在半空,看見自己那兩個負責置辦酒席的不成器的哥哥,也都丟了項上人頭。
陛下慨嘆這二人無良,竟因一點舊怨,意圖對自己姑母下手,反害死嫡親妹妹。
可明眼人其實都知道,這一切,都在姑母謀算之中。
陛下未必不知。
但皇后親自下手剪除外戚的羽翼,于他而言,總歸是件好事。
一覺醒來,我本以為那不過是個夢而已,做不得真的。
卻見自己枕邊,多了一只雙耳琉璃樽。
此樽為大食所貢,非禁中不得見,不論看花紋、顏色、樣式,皆是裝著毒酒送我歸西的那一只。
我冷汗涔涔,找來銀針一試,卻見那皚皚針尖,倏忽便黑得發紫。
我手一抖,差點將那酒樽摔成碎片,然后趕緊將它藏好,生恐別人發現,告我偷盜禁中物品。
那時我便發愿,絕不會讓夢里這一切發生。
別說這個素未謀面的裴曜是個突厥種,便是個瘸子瞎子白頭老翁,我都愿意嫁。
「醒醒,醒醒。」
有人在搖晃我肩膀,還拿走了我臉上的書。
我面前一亮,還未睜眼,已經皺起了眉頭。
這竟然是……崔九的聲音。
(二)
「夏三,我那幅青綠山水畫到一半,顏料用光了,底下人怎麼調也調不出你調的那個顏色,快來幫忙,別糟蹋了我的畫。」
我睜開了眼,便看到了崔九郎,他依舊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眼角眉梢都是風流意氣,一身紗袍色如紫電青霜。
我懶洋洋地回他:「崔九,我不是你府上奴婢,你畫畫的顏料夠不夠、顏色對不對,與我何干?」
崔九愣住了:「此風雅事,何作奴婢之言?且研磨調色,你自己不也是很歡喜的嗎?」
「我歡喜?鐵錘鑿石,我歡喜?淘淥泥水,我歡喜?鼎烹明膠,我歡喜?衣裙盡染、腰酸背痛、滿手傷口,我歡喜?這樣的風雅事,若換九郎來做,九郎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