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在全家人的異樣眼光中,國公爺八風不動,還賞了我一只長命鎖,壓下了眾人議論。
我猜,老謀深算如他,當是已經知曉我這些天的行蹤,只不便說出來罷了。
我與裴曜入宮謝恩,他要到圣人面前述職,我卻自到姑母宮中敘話。
姑母坐在佛前,檀香縈繞,我遞上回京后重新整理的新羅、高句麗、百濟風物志,她饒有興趣地翻了幾下,又轉頭去看一邊的地圖,看著那圖上的大好河山,突然對我說:「圣人百年之后,姑母欲問鼎這天下,三娘以為何?」
我愣了一下,想到連續被廢的幾個太子,了然笑道:「有何不可?三娘路過新羅時,嘗居于新羅女王宮中,觀她文治武功,并不輸于男子。小國寡民之女尚有如此之能,更何況姑母乎?」
姑母訝然抬眉:「哦?三娘此行,收獲頗豐。」
我笑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那……汝姊之死,三娘以為,確是你哥哥們所為嗎?」
我后背的冷汗如雨。
咬死了是哥哥們殘害姑母誤傷阿姊似乎是最簡單的答案,但以姑母觀人之能,又怎會看不出我是在演戲?今日我可以為活命攀咬嫡親兄長,焉知來日會不會反噬于她?若是得此答案,姑母固然會留我一時,但只怕沒過多久,就會除我而后快。
故而我沒有正面回答這一問題,只說:「三娘以為,兄長糊涂,父親亦糊涂。阿姊出入禁中,得寵于圣人,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哦?那三娘以為何?」
「三娘以為,夏家應上下一心,克己復禮,襄助姑母問鼎天下之業。」
姑母笑了,眉目瞬間舒展開來,伸手摸了摸我的發頂:「姑母不喜得此圖志,姑母喜得吾家寶駒也。
」
當是時,我二位兄長仍在獄中,父親曾來求過姑母一次,臉色灰敗而歸,只聽聞大理寺卿秉公執法,把哥哥們賣官鬻爵、貪贓枉法的事情也都審了出來,眼見著十分不好。
姑母這般試探,我若一個應對失策,夏家,就是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所幸我這一番回答雖然亦是貽害無窮,但在明面上,起碼姑母是滿意了的。
后大理寺卿崔啟便查出我二位兄長是失職瀆職之罪,沒有蓄意謀害皇后,加之賣官鬻爵等等罪名,判了個流放瓊州。
父親也被查出不少過失,流放黔州。
倒是裴曜,轉了文職,進了兵部,再不用與我分離兩地。
后新羅不顧大唐襄助之恩,公然出兵攻打熊津、平壤,陛下震怒,有意征討,姑母便拿出了我當初送她的新羅圖志,當庭傳閱。
禮部郭侍郎怒斥圖中新羅女子打扮有傷風化,姑母淡淡答道:「此即新羅也,蠻荒貧瘠之地,物產不豐,民智不開,何至于動用大軍?且連年征戰,百姓疲勞,不如固守遼東,保我中原膏腴之土。」
郭侍郎無奈嘆息,朝中大臣不外如是。
有將領有意請戰,但見勇冠三軍且征戰高句麗立下赫赫戰功的裴曜巋然不動,最終聲音寥寥,不了了之。
那是圣人在姑母面前的第不知多少次妥協,又或者他不是在對姑母妥協,只是在對百姓妥協,對現實妥協。
又二年,圣人身體每況愈下,于冬宮駕崩。
姑母登鼎帝位,改元易幟,血洗朝廷。
我心疲憊,最終與裴曜商定,急流勇退,閑云野鶴,度此余生。
(廿六)
裴曜壽終正寢時七十三歲,兒孫繞膝。他一去,我便跟著駕鶴東游了。
閻羅殿里,我卻是青春年少的模樣。
大約人死以后,都是如此罷。
我倒想再見見裴曜少時的容顏,只是他比我先至,只怕此時已經投胎去也,且不知下一世還能否再續此生緣分。
判官卻道:「夏曉珠,歿年十五,一生清白,執念已消,應走人道重入輪回,可有異議?」
我愣住了。
「判官大人,您是不是弄錯了?我壽終時年七十一。」
我年少時雖做過一噩夢,夢見自己被一杯鴆酒送上了西天,可那是夢啊。
判官卻淡淡道:「此皆夢幻。你歿年十五,死于鴆毒,怨氣深重,還因陪葬豐厚遭遇盜墓,曝尸荒野。幸得左武衛將軍裴曜斂骨,入土為安,卻身化厲鬼,糾纏于他。他以鬼為妻,折損陽氣;你亦受他身上血煞侵蝕,魂體漸薄。后國公府為他延請術士,欲將你除去,他卻自甘折壽二十年,以此為代價為你編織了一場夢幻,好讓你在幻夢中度過圓滿一生,以消去執念,重入輪回。如今你已在幻夢中壽終正寢,再無執念,可入輪回,但幻夢終究是幻夢,你依舊是那個早夭的亡魂。」
早夭而死不是幻夢,兒孫繞膝才是幻夢?
我不信,只顧搖頭,眼前卻閃過了一些陌生又熟悉的畫面。
兩軍陣前,劍雨如飛蝗,一女鬼三兩下替年輕將軍撥開了射向他的羽箭,又美滋滋跑到他面前邀功:「裴七裴七,我厲不厲害。」
堅城久攻不克,女鬼附身敵軍開了城門,又在年輕將軍入城之時故意飄在半空中,被他長槍穿身而過,浮夸地演了一場「啊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