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二,是三年前,在我們書院徹底結課后,我與他的最后的一次見面。
在那之后,他就要去軍營訓練了。
他沒有走正門,而是單獨敲響了靠近我閨閣的側門。
那日正值冬夜,飄著鵝毛大雪。
他身披單薄的斗篷,像是急匆匆趕來,喘著些氣。
見到他時我委實驚訝,因為按照行程,他今夜應當已經踏上了去往軍營的路。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凍著了,他的耳廓非常紅。
他從懷中掏出一支白玉簪子:“這個給你。”
那支簪子我再熟悉不過了。
便就是他與楚淺云的“定情信物”。
本來我并不理解他的邏輯,但看著他紅彤彤的耳廓,我頓時明白了什麼。
于是我斷然拒絕:“這個你得自己給她的。”
宋文澤似乎完全沒料到我是這樣的回答,愣了愣,只發出個單音:“啊?”
我恨他不開竅:“這既是你打算送楚淺云的信物,她若未接,你也不能通過我送給她的。”
我認真看著他:“這不合適,她也不會開心的。”
宋文澤像是終于理解了我在說什麼,大雪之間,他的面頰也泛著些紅。
“木頭!你絕對是木頭吧?你就不知道我喜……”
他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迅速將后半句話噎了回去,深吸幾口氣,氣呼呼的扭頭就走。
而他鮮紅的背影,也就是他留給我三年前的最后印象。
如今,他還是一身鮮紅。
身量高了,也更加成熟,但面對我,似乎脾性依舊是這樣的。
三年時間不長不短,但他一番話卻又讓我瞬間回憶起了過往。
原來……我還是有很多與他的交集啊。
不過這一次,他在說完如此相似的一席話后,沒有扭頭就走,看向我,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你知道臨近和親的日子了嗎?”
我點點頭。
我不懂朝堂之事,但這件事與我息息相關,自是了解。
因為按照順序,今年和親的就是我。
圣上其實真的盡力了,他每隔五年都會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出嫁,然后永遠不會回來。
輪到我這樣的一個郡主和親,我便知道除我之外再無適齡的皇家姑娘,圣上真的已經再無辦法。
我無甚怨恨,身為皇室子弟,哪怕犧牲終生幸福,也自當為國家盡一份力。
宋文澤突如其來的訂婚只能暫時延緩和親的準備進度,但只要圣上沒有下旨賜婚,這便只能算作民間嫁娶。
在皇權之下,圣旨之下,任何婚約都可能不會作數。
我與他,自然也是一樣的。
我摸著貓兒軟綿綿的腦袋,它獨自睡的酣甜,像是完全不知抱著自己的人或許再過幾天就要去往遙遠的邊塞。
我嘆了口氣,故作輕松的笑了:“知道的,這一次就應當是我了。”
宋文澤面容沉靜,無甚波瀾,凝視著我:“我想重復一下我的問題。”
我愣了愣,疑惑的頷首。
他再一次靠近,目光堅定,我聽見他一字一句清晰的說:“你愿意等等我,給我一個機會嗎?”
“哎這,這不一樣啊?……”我睜大了眼睛。
片刻后,我才后知后覺的遲鈍意識到他在說什麼。
結合著他先前說的話,我支支吾吾,感覺像是有一束陽光直直射入冰窟,將我拖出深淵。
我不禁攥緊衣袖,完全不知道當說什麼,結結巴巴:“你,你,我我……”
他輕笑一聲:“真的是木頭啊。”
他的耳廓依然通紅一片,但沒有后退。
我也第一次,沒有躲開。
他抬手摸上我的面頰,聲音輕柔:“我十二歲時,曾對你說,待我蕩平夷族后,一定會去找你。”
“而現在這不作數了,”他眼睛里閃爍著細碎的華光,盛滿著兩個小小的我,“因為我會回來娶你。”
“所以,請等等我。”
(六)
在第二日朝堂之上,聽聞出了樁震驚天下的奇事。
無官無職的宋家小公子踏入朝堂,請求兵馬,討伐夷族。
滿朝皆驚,無數老臣紛紛出列,責罵小兒無知,斥責其年輕氣盛,幾乎在幾句話之間就將他斥責為千古罪人。
但這位小公子不簡單,竟是分毫不懼。
他直起身,單憑一人,不卑不亢的將這群儒一一責盡。
自詡歷經大風大浪的群儒辨到最后,一張張說起來和親便口若懸河的嘴竟均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臉一陣青一陣白,紛紛求助似的看向一語未發的圣上。
圣上垂眸看向宋家公子,鬢邊盡是雪白。
圣上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自己遍布皺紋的手,半晌,大概用手比了一個一米左右的高度。
他笑笑,像是陷入了什麼回憶,神色溫和慈祥。
他說:他最小的女兒成宜公主出嫁和親時,剛剛十四歲,大概才這麼高。
他說:他的小女兒出嫁時和他說,京都的糖葫蘆很好吃,以后若有機會,能不能讓他專門送去些許。
他頓了頓,最后說:一年前,她被夷族欺凌致死。她死時,不過十八歲。
不過十八歲。
也就在這個時候,眾人才恍然意識到,原來坐在皇位上的人,并非掌握生殺予奪的神,而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是妻子的丈夫,是女兒的父親。
而朝堂諸位,誰又沒有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