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昆侖學藝多年,練得比誰都勤,從小天資好,又肯吃苦,五百歲就當了上仙,天劫都沒這劫難來得痛。這才叫我都看清楚,其實自始至終,我什麼都沒有得到。他們都不要我了。」
姬珩卻突然叫我:「華陰。」與此同時,長街上的燈一盞一盞重現點亮起來,燈火流溢之中,他半側過臉,他生得妖異,經燈一照更是華美。
他說:「我要。你會是鬼魔二域唯一的神明。我們要你。」
也是此刻,心魔被吞進黑色漩渦,百脈開始復生,靈力逆流成魔氣,我入魔,卻無端歡喜,也無端落了一滴淚下來。
3
我攏共活了六百多歲,三界涇渭分明,仙界我熟,人間只有大災大難時我才去,唯獨這魔界,我是半只腳都沒踏進來過。
其實,早在一百多年前,我就聽過姬珩,魔界從老魔王老了就開始亂,式微不是幾十年的事情了,直到橫出了一個姬珩,像是從業獄里爬出來的惡鬼,先奪了權,再并鬼魔二域,原本烏煙瘴氣的魔界在他治理下倒是煥然一新,大抵不聽話的不是灰飛煙滅就是永囚魔淵了。他成妖魔共主的時候,我恰好成了上仙。
百年前九州地裂,兇獸涌現,無數怪物從深淵里爬出,我以身死為代價,封住了禍源,那一次我才見到姬珩,蒼白冷倦的青年踏業火而來,垂眉如佛子,狠戾卻如修羅。百年后再見,卻是他于我的廟中俯首,為我親自插上一炷香。
我從前聽聞妖鬼性惡,想必魔界必然腥臭不堪,沒承想民風居然挺淳樸,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竟然開滿了神桑花,長風吹過便是輕盈的香。
給我摘花的小鬼頭是只骷髏鬼,愛把自己的腦袋摘下來當球踢,模樣憨頭憨腦。
我接過他給的花,一蓬蓬綴著浮光的花,我向來喜歡神桑花,想了想問他:「小鬼,你有什麼想要嗎?」
他的骷髏頭歪了又歪,好半天才說:「我想看一點點的陽光。鬼域好冷啊,姐姐。」
他又添上半句:「這麼冷的鬼域,你還要來,仙界比這里還冷吧?」
我還沒回答,小鬼頭就被一陣風吹出去滾了好幾圈,我回過頭,正好看見姬珩冷笑著,一雙眼狹長:「我種的花,華陰,你怎麼不問問我有什麼想要的呢?」他垂著眼看我,學著那小鬼頭,吐出兩個字,「……姐姐?」
聲音低沉,像清泉流石,我耳根一燙,蹙眉說:「你亂叫什麼?」
他冷嗤一聲:「怎麼,這姐姐倒是單他叫得,我叫不得。瞧瞧,我費盡心思才能在這廢壤之上種下神桑花,倒是我的不是了。」
……陰陽怪氣的。
我輕聲說:「其實我也給不了你什麼,我入了魔,恐怕還沒有你修為深厚。」
我因恨入魔,修行總歸比從前順暢,然而姬珩的修為才是真的深不可測。
姬珩轉過身去,面朝這一片昏暗濁氣里孕生的魔界,神桑花的浮光被風吹起,半側的臉弧線優越,他抬起下頜:「不。我要的,只有你能給。」
「仙界中多有道貌岸然之徒,妖魔也并非都是窮兇極惡,世道欠我一分公允,也欠你一分公允。魔界冷太久了,也該迎烈日照一照。」他半側過臉過來,我以為他想碰上我的臉,卻只在我眼前停住,攤開手來,是一簇飛揚起來的神桑浮光。
浮光破碎開來,化成千萬點。
他的眉眼這樣看才更為清絕,偏偏還藏一分妖鬼的惑人。
若世道不公,那就撞個頭破血流來求一份公允。管他是仙是魔,是鬼是人,我唯知曉一點,我是華陰,蓬萊一脈的華陰。
他彎了唇角,卻含戲謔:「是不是?」
我輕聲說「是」。
故而,我也得去拿回屬于我的東西,譬如蓬萊島上,我父親留下來的秘寶。有些人與物我不要了,但有些東西,我半步都不會退讓的。
我離開魔界的時候,被一路塞了不少瓜果,魔域靈氣匱乏,不是山川靈秀鐘愛之地,但是這些瓜果長得卻喜人,水靈靈的艷麗。
我正咬著一粒殷紅的果子路過界碑,界碑再出去,就離開魔界了。我回首望了望這沉在混沌里的魔界,就準備離去,卻感覺我的一截青袖不曉得被什麼東西輕扯了一下。
我低下頭,一個圓頭圓腦的骷髏小鬼就在我的腿邊,微微仰著頭看著我。身上的骨頭瑩亮如玉,看起來精致又漂亮。只是不曉得為什麼這樣站著少了之前的一分憨傻,多了幾分散漫矜貴。
它扯扯我的袖子,微啞著聲:「姐姐。」
我十分詫異:「你跟著我一路到了這嗎?」
它卻不回答,小小一只仰著頭,答非所問:「我想看一點點光。」
我咽下甜津的果子,這才想起來,好像上回它送我神桑花的時候,我一時高興確實是答應了它這個要求,我有些赧然,我向來言出必行,只是今天此行,并不是為了游山玩水。我遞了兩個紅果子給它,摸了摸它瑩潤的腦袋:「下次一定帶你去玩。」
它懨懨地低著頭,輕輕說了聲「噢」
,拉長了失落感。
我走出去幾丈,又回頭,還見它的小爪子捧著兩粒紅果子,骷髏腦袋垂得低低的,看起來十分不開心,孤零零地立在界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