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說,「堂堂太子殿下,為什麼要在弱女子懷里哭鼻子?」
他笑了,聲音低低地碾過我的耳朵,像沉沙質地,明明是聽慣了的音色,此刻卻有說不上來的感覺。
嗯,基本可以確定沒哭了。
「一百八十九天,你差點要變成別人家的公主。我有時會想,寧愿你做我們漢朝的公主。雖然是做我妹妹,雖然天天不學無術得可恨,卻也好過相隔萬里不得見。」
我被他一席話說得感動,又想抬頭瞧他神色。
這回小太子倒松開了扣在我后腦勺的手掌,我仰頭看他。
像是天上的星辰落了幾顆,很大方地全都贈予他的眼睛。又或者是山水畫里冬夜的山野,唯獨小屋搖曳著燈火一簇。
在發光。
「有沒有人夸過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喃喃。
他笑了,很溫雅:「只有你這樣說過。」
掌握著至高無上權柄的人,總是深沉,總是情緒不外露。就好像是皇家的遺傳,刻在骨子里的訓誡,叫他們坐在萬人之上的位置時,能挑得起天下的重任。
這當然也是枷鎖。
我用力抱住他:「哥哥說你對我的第一印象是,怎麼有人能這麼自由,這麼活潑。」
他不否認:「是這樣。」
所以才會生出一點好奇心,所以才會越走越近。
像被關在精美籠子里的鳥兒,期待有朝一日能像籠外愛撒野的貓,竄梁上柱,自由自在。
他想了想,又說:「父皇讓我盡快娶親,問我是不是在等趙家姑娘病愈。我擔憂他要指婚,沒想到他居然說很中意你做太子妃。」
我驚訝:「為什麼?」
老實說,我對自己有著很清醒的認知。
太子妃是未來的國母,應當像山一樣穩重,像海一樣包容。
但我為人跳脫,還很小心眼。
我不由得懷疑皇帝陛下有什麼問題。
小太子笑:「你自己去問他吧。」
42
翌日,陛下召見我。
我在熟悉的宮殿間穿梭,最后叩開了皇帝的殿門。
他還是像往常那樣坐在寬大書桌后面,手里一冊書,面前一盞茶。
只不過消瘦了許多。
看見我來了,陛下抬了抬眼皮,很熟稔的口氣,仿佛我還是那個李小荷:「來了啊,坐。」
我裝乖,領了杯六安瓜片,坐在陽光疏落的窗子邊笑瞇瞇。
「陛下,好久不見。」
回廊下掛著幾只精巧鳥籠,雀兒婉轉的啼聲偶然漏了幾聲進來。
皇帝就在歡快的鳥啾聲中慢慢開口:「阿兆小時候太懂事聽話,朕總疑心他能不能坐穩江山。畢竟啊,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需要有一點無法無天的勇和莽。不過啊,你算是個異類,隨便別人怎麼說,總是我行我素。跟你相處久了,從前在朕面前說幾句話都會出汗的小小太子,后來居然能跟朕據理力爭了。」
我撓了撓頭:「其實我也沒您說得那麼好。」
皇帝輕輕合上眼睛,兀自說道:「未來若要做太子妃,你還得去見一個人。雖然她曾經傷害過你,但她畢竟是阿兆的嫡母。」
43
陽光跟隨我的步伐傾瀉了一地,然后又被合上的大門關在了身后。
宮殿還是那座宮殿,整潔又華美,卻仍然在盛大的夏日陽光中顯出幾分寂寥來。
大約是少了踏足的人氣兒。
塵埃在窗牖前漂浮,我看見皇后坐在深椅中,遠遠地抬起了手。
「你竟然要嫁給太子了?」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坐在小幾上,沉默地看著她。
我們倆中間隔了一道精致的地毯,卻像是隔了一道天塹那樣遙遠。
「你倒真有些氣運。」
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自從知道了皇后居然是我親生父親的親姐姐之后,我對她的心情就五味雜陳。
如果知道趙小荷其實是霍小荷,她還會對我下殺手嗎?
但我并不敢這樣直接明了地問出口。
偌大的宮殿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皇后還是那麼雍容華貴,從衣著到發式一絲不茍——盡管我聽說,她又被查出幾樁傷天害理的事情,因此一直被禁足在宮中,并沒有得到皇帝的寬恕。
比如說,她害死了小太子的生母,為的就是將他養在膝下,好成全皇后的生前身后榮耀。
「會下棋嗎?」她問。
我往前走了幾步,坐在長榻的另一側。
她執黑,我執白。
殿里太安靜了,落子的聲音都被放大,無端地,我生出峭壁對坐的錯覺來。
「我有一個弟弟,英俊又聰明,從小就被寄予厚望。長輩們都說,霍家的榮耀要靠他來延續。」
皇后搭子成掎角,并不看我,自顧自地講那個十多年前的故事。
「我也很期待,期待他建功立業,以霍家嫡子的身份青史留名。」
她忽然抬頭,凌厲的丹鳳眼緊緊地盯住我:「可是他偏偏愛上了一個異域女子,還要為她留在異域。家族悉心栽培,給他人人艷羨的資源與地位,但在他心里還不如一片羽毛重要。」
我和她對視,說:「并非人人都看重權勢,也許他剛好是其中之一。
」
皇后的眼角有細密的紋路,讓她看上去更偏執,也讓這份偏執顯得更單薄脆弱。
「他有了一個女兒,又為了這個女兒死在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