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緩慢地解開佛珠手串,手腕上是一道丑陋的疤痕,她的手輕輕撫摸那道傷痕,我心上也蜷縮著疼痛著,但她的語氣仍然輕飄飄的:
「他這才決定放我離開。」
我胸口悶堵著:
「那語文老師?」
周姨避開不答,轉向其他:
「阿燎很像他,長得像他,性格也像他。梅子,你看他好看精巧一切都新鮮,可是他也鋒利傷人很容易就會變得危險。」
她的手撫摸我的眉梢,很溫柔:
「你那麼聰明,肯定明白我說的話。」
13
我必須從周燎那里汲取安全感。
我人生里第一次離經叛道就是沒有和父母打招呼坐火車去到北京找周燎,料峭春夜里,我站在陌生城市的一盞路燈之下,用公共電話將他叫了出來,他的號碼我爛熟于心,開口第一句話卻不知道說什麼了,只能干巴巴地說:
「額,周燎。」
那邊是一陣細碎響聲,然后是輕輕地關上門的聲音:
「怎麼了?」
「我來找你了。」
周燎停頓了一會,然后他啞著嗓音說:
「你不要分心,好好準備考試。」
我的頭發被吹得四起,于是只好把帽子給戴上了,一腔孤勇讓我停止了脊背:
「我已經在北京了。」
掛掉電話時我覺得自己的手已經凍得麻木了。周燎生氣了,他絕對生氣了,我只是想見一見他,想抱一抱他,想給他一個擁抱。但這對于周燎來說似乎是負擔。他快速地交代我不要亂走動,聲音冰冷的像是我第一次遇見他。
我不能離開原地,只能在原地蹦格子,踩影子玩。一輛出租車停在路旁時,我敏銳地察覺到是他。
周燎穿著黑色羽絨服,內搭的灰色衛衣帽套在頭上,離遠看又高又瘦,等他走近時,我才覺得他果然更瘦了,黑色口罩遮住了半張臉,他站在離我半步遠的距離,摘掉口罩。口罩下是一張疲憊的臉,我們對視了片刻。依然是我主動,在周燎面前,我只會依循本能地沖到他懷里擁抱住他。
「對不起,你別生氣,我只是太想你。」
你像誰,你是有怎樣的過去,怎樣的身份,這些和我都沒有關系。
周燎是周燎。
我們沉默著,緊緊握著手走了長長一段路,最終來到一家酒店。我們在酒店房間安靜地坐了一會,誰也沒說話。
過了會我告訴他,我聽到他和周姨說的話了:
「你要等我去北京的,還記得嗎?」
周燎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國中時挨得那記耳光,余痛似乎又開始出現了,嗡嗡響個不停。世界又在嗡嗡響,在那個短暫的瞬間,我幾乎確定自己可以毫不猶豫地陪著周燎去任何地方,但我在他沉默的神色,漆黑的眼仁里卻無法獲得他也會這樣的信心。
我愛周燎比他愛我多太多了,我悲哀地想到。
但是他只是擦干凈了我的眼淚,起身把燈關上,盡管窗簾仍然流瀉一些光亮,但是這樣程度的黑暗已經讓我覺得很有安全感了。我再次緊緊抱住他,唇齒相撞,先是疼痛再是愛,動物獲取安全感的方式也許就是這樣,要用疼痛證明彼此相對于自己是存在的。
再進一步沉淪前,周燎推開我,他的聲音冷靜又溫柔:
「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
我小聲抗議:
「為什麼,我本來——」
「明天我就送你回去,回去之后你就專心準備大學聯考,不要再想這些。」
「為什麼?」
周燎站起來,打開燈,走到門口,他回過身看我,他面色蒼白,但是嘴唇殷紅,眼神沉黑的有些嚇人。
「明天我送你回去。」
他應當知道了所有,語文老師死了,還有我和周姨的談話。
他將我送到車站,我對于分別的最后印象是我們回過頭的時候,周燎手抄在黑色羽絨服的口袋里,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像是一個凝固的石像,和所有的人背道而馳,沒有目的地。而我們這一分別,在之后,就真像石頭沉沒于水中,再無音訊。
而我那時候如果足夠細心,我應該能注意到與我緊握的手上有著一些細小的針孔,可惜我沒有。
遺憾才是十七八歲的人生的主旋律。
回去后我一直嘗試去聯系上周燎,沒有結果。
周燎和他爸爸真的是一樣的人嗎?
我輾轉打通了周燎室友的電話,對方卻說周燎已經請了半個月的假期了。
他會去哪里呢,更令我惶恐的是在我住校期間,周姨卻搬走了,像是他們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一樣,房門緊閉著,門口的花草樹枝都還在,小黑蔫頭巴腦地趴在我家門口。
他們沒有告知我一點消息,就這樣走的干干凈凈的了。
我焦躁地去問媽媽,媽媽皺著眉擔憂地看著我:
「周姨說她已經好好地和你道過別了。」
「周姨有說她去哪里了嗎?」
「謝梅子,你現在別想這些有的沒得了,快大學聯考了,你要抓緊復習,而不是在這想東想西,當初你和周燎那孩子——我沒管你,不是我不知道,現在人家一家都走的干干凈凈的,你要是爭氣,你就好好讀書,好好大學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