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疏這時候進了帳,沖過來一把把我橫抱住。
他瘦了,眼底布滿血絲,臉上胡子拉碴的。
「要喝水?」
我點點頭。
他喚人去燒。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胡茬兒:「你沒照顧好自己。」
「哪有?」他按住我的手,撓了撓手心,「不過是最近忙,沒來得及刮胡子。」
「茶壺里頭都沒有水,還說照顧得好?」
他自知理虧,不好意思地笑,垂首要來蹭我的鼻尖,討好地親了親。
他一靠近,身上那股過了夜的汗味、血腥味撲面而來,我皺了皺鼻子,從下巴處一把推開他的臉。
「臭。」
「有嗎?」他把我放在床上,自己湊近衣服聞了聞,「我沒聞到啊!」
「都餿了還說沒有。」
其實我自己趕了好多天的路,渾身也干凈不到哪去,但我就喜歡數落他。
一見他吃癟,我就高興。
鐘疏先自己洗了個冷水澡,渾身哆嗦著進來就沖我喊冷,把手伸進給我準備的熱水里。
他的手暖了才開始給我擦身。
我瘦了許多,肚子鼓鼓脹脹的,看起來有些嚇人。
鐘疏擦到肚子那,眼神溫柔下來,軟得能滴水。俯身親了親,又把臉貼上去,我也把手放在他腦袋上。
突然,肚子動了動,我的肚皮上鼓了一個小包又很快消下去。
鐘疏一臉新奇:「他還會動?」
我噗地笑出了聲。
他這模樣實在有些傻氣。
正這時候,他臉上突然被踹了一腳,正中顴骨。
明明是不重的一腳,他卻好像被踹蒙了。
一下子跳了起來,僵在那里,直愣愣看著我的肚子,又轉過來看我。
我失笑道:「他又不會跳出來吃了你,你怕什麼?」
三、
我和他說了一會兒話,又忍不住闔上眼睡過去了。
我沒有同他說鐘家的事,也不想過問邊關的事。我不想談論太多,也不想打擾這一時片刻的寧靜。
后來鐘黎同我說,鐘疏已經派人去接祖母了。鐘家軍長汀一戰大敗,實際是因為朝廷派來的監軍將軍情泄了出去。當今皇帝疑心太重,一直想壓制平衡各方勢力。而鐘家剛好做了這個出頭鳥,一旦鐘家軍回朝,民心所向,更難制衡。
何況戰敗的結果不過是將西北一點貧瘠旱地割出去罷了,半壁江山亦是帝王的江山。
鐘家這一次是騎虎難下。不打,則族滅。若是要打,自西北到長安,這一路又豈是那麼容易。
就在他舉棋不定時,鐘疏的舅舅替他做出了決定。
此人是鐘疏母親的嫡親弟弟,名喚秦厲殊。秦家世世代代鎮守西北,卻得不到應有的待遇。
秦家,等這一天,等了太久。
鐘疏為這事煩憂,但他從不在我面前提起。只是夜深時候,我總能感覺到他睜著眼睛,無半分睡意。
在一個他又是徹夜未睡的黎明,我隔著被子擁住他。
他以為我做噩夢了,回抱住我輕拍我的背。
我搖頭:「我一夜沒睡。」
「可是我擾著你了?那今晚我鋪個矮榻睡吧。」
「鐘疏,你告訴我,你在猶豫什麼?」
他沉默了不知多久:「遂遂,這不是一條通途。有十分之九的可能,我會葬送所有人的生命。」
我摸過他的眼角,那里有些粗糙,有些濕潤。
我的丈夫不是圣人,數萬人的性命就在他一念之間,是人,就會猶豫,會害怕。
我握住他顫顫的手掌,牽著放在我的肚子上。
他慢慢地平靜下來,我告訴他:「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的臉埋在我的頸窩里,我五指成梳為他從發端理到發尾,我的頸窩里頭漸漸濡濕了一片。我什麼也沒說,拿了帕子為他擦后背發出來的汗。一直到上半身都麻了才輕輕踢了踢他的小腿:「又麻了。」
他埋在我的頸窩里笑了,輕輕啄了啄我的皮膚。
一如我們初次相處時的模樣。
「天亮了。」
那一晚,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可能放任了什麼不可控的東西的出現,可我別無選擇。
留給鐘家的,從來是一條死胡同。要麼困死,要麼負隅頑抗,卸墻求生。
鐘秦兩家終究還是反了。
鐘疏去打頭戰那天,正好是我臨盆的日子。
在這般簡陋的環境下生產,我到底有些怕。
陣痛剛開始我只是咬著牙默默流淚,到了后頭我便開始抽噎,痛楚占據了我腦海所有的意識。據青穗后來同我描述,我生了一天一夜,破口大罵了鐘疏三個時辰。
所幸生產過程還算順利。
隱隱約約我聽到一陣嬰孩的啼哭聲,青穗將孩子抱給我看,是一對龍鳳胎。
哥哥長得皺皺巴巴的,像個老頭子。妹妹就更慘不忍睹了,小鼻子小嘴巴,青青紫紫的。
我還止不住地抽噎:「怎麼像猴子一樣,這麼丑?」
妹妹不知是不是聽懂了,扯開嗓子號起來。我更難過了:「怎麼我懷胎十月,連句丑都說不得了?」
青穗將兩個孩子抱出去給祖母看。外頭爆發出一陣激烈的討論聲,我淚眼蒙眬看著窗外面。
月色正好,銀白色月光灑在床前,好像一把細鹽。
我想起早前讀過的一句詩: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這一天,距我脫離苦海已過去整整一年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