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上傷痕累累,一片青紫,有些血痂甚至粘著衣服被一道撕下來了。
我握住他的手:「疼嗎?」
他看著我。半晌,把臉埋進我的手心里,蹲在床榻邊點點頭,悶聲悶氣道:「疼,疼死了。」
我的手心漸漸濕了,滾燙的液體從指縫間往下掉。
我挪過去拿下巴蹭了蹭他的發頂。
我知道,我嚇著他了。
五、
這一仗打得十分艱難,但鐘家鐵騎還是到了長安城下。
這最后一戰,打了足足半月。
我數次望著深夜仍燈火通明的主帳,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安靜下去。鐘疏怕他身上的血腥味熏到我,有時就睡在主帳那邊。
后來我實在無事做,便寫了信一封一封往他帳篷那邊送。我有次讓阿斛去送信,恰好撞上營帳里眾將領正在商討軍情。
阿斛被鐘疏抱著坐在主位上,鐘疏在桌子底下偷偷展紙,他碰了碰阿斛的小手,用氣音道:「念給阿爹聽。」
阿斛十分苦惱地看了看,「春日……什麼,杏花吹兩頭。田間小路上……什麼少年,如此風流?若能將身什麼與,什麼死到白頭。縱被無情棄,也不……?」
他用小胖指頭指了指那個「羞」字,「阿爹,這個字我認得但我忘了,怎讀來著?」
鐘疏瞄了一眼:「讀作羞。再念再念。」
阿斛回來時同我抱怨,阿爹說他不好好識字,從今日起每天要寫二十個大字。阿斛氣得發誓往后再也不幫我送信了。
帳內一眾人都被他逗樂了。
長安城破那日,我站在營帳前的那塊高地上。翹翹被我抱在懷里,她好奇地望著那高聳的城樓,問我那是什麼。
我說,那是我們以后的家。
長安城下將士高歌,鐵騎浩浩蕩蕩踏入長安城。青穹上朝云漠漠,薄云銜雨。
那日長安城下了一場大雨,我自宮門入,望見大雨沖橋,血水滾滾匯入地面。鐘疏站在橋面上看我,他眼尾微紅,眼底下一片血絲。
青穗扶我上橋,一直到鐘疏扶住我,她才輕聲退下。
「遂遂。」
我伸手抱住他。他戰甲未卸,身上一股腥臭味。我捧住他的臉,輕輕貼上去。
我道:「都結束了。」
登基大典后,鐘疏更是忙得焦頭爛額。他因封后之事同大臣吵了好幾日。
鐘疏欲立我為后,然朝臣上書言陳氏無德,未能擔得起后位。宜廣開六宮,選納宮妃,擇有德之女。
這一場僵持曠日持久,最終鐘疏在御書房燒了折子,大發雷霆,直言不然讓他們來坐這把龍椅。
朝臣嘩啦啦跪了一地。
而就在封后大典三日后,太皇太后越過皇帝皇后,徑直將秦家嫡女秦淮接到她的長棲宮,封作令妃。
太皇太后對前去理論的皇帝說,令妃不過一個名分,往后她會在長棲宮中侍奉她。
況且當年皇帝心狠,廢了秦淮一雙手,早斷了她的姻緣。如今她入宮,也算是鐘家的補償。莫非皇帝要讓秦家功臣失望?
當年皇帝不愿娶秦淮作平妻,今朝為天下之主,連一個名分也給不起?
鐘疏最終還是沒拗過祖母。
祖母對我積怨已久,我也不愿低聲下氣去討好她。今日她要一個侍奉她的令妃,我也沒有半點道理去駁斥她。
鐘疏來我殿里時很是不安。祖母對他恩意深重,而他又不忍讓我難過。
他盡力想護好兩邊,卻往往不能得償所愿。
我往他碗里送了筷木耳,告訴他:「我只要阿斛和翹翹無事。」
他道:「這是自然。我會護好他們。」
回憶到這里便像斷了線,再往下去,便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睜開眼睛看見鐘疏趴在桌子上,腦袋擱在一只胳膊上。他睡得不好,睡夢之中還緊緊蹙著眉。
殿外有人輕手輕腳走進來,輕聲喚鐘疏:「陛下,早朝時辰到了。」
鐘疏站起來,卻趔趄了一下,椅子「刺啦」一聲劃開。他就著這個姿勢睡了一夜,腿早就麻了。
我又聽到他的大太監同他說:「陛下放心,娘娘未醒。」
青穗在鐘疏走后不久進來為我掩被,她背著身要退出去時,我同她說:「今日在那邊放一個矮榻吧。」
過了一會兒,我才聽見青穗低聲應了句是。
她走過來問我:「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我點點頭:「好多了,一夜無夢。」
「一夜無夢,便好。」
早朝過后,阿斛來我殿里。他跑得滿頭大汗,倒與他在外頭的儲君模樣大不相同。
我拉過他為他擦汗:「跑這麼急做什麼?」
他今年才八歲,但早早就接觸朝政了。在外頭他是小大人,在我這卻還是個羞澀懵懂的孩童。
他沉默地任我用帕子為他擦汗,半晌開口道:「母后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昨夜睡得好,今日精神便好多了。」
他知道我說的睡得好是何意。
他在我這用了頓飯,臨走之前同我說:「今日早朝父皇有些精神不濟,太醫說他染了風寒。」
我知道的。今早他要走前,我聽他咳嗽了一聲,緊接著忙捂住嘴跑出殿外,外頭風涼,他又咳了好幾聲。
阿斛走了之后,我讓青穗在那矮榻上加了床棉被。
我被幽禁在椒房殿中,唯一的樂趣就是逗一逗鐘黎的那只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