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黎今年十六了,搬進了宮外的公主府,就把她的貓留給了我。
這貓懶,年紀大了就不耐煩躲我了。它肥了許多,但捉起老鼠來還是很迅猛。或許是想討好我,每次捉完老鼠,都會把它咬死,放在我的床榻前。有一次,三日里,它送了九只老鼠,把青穗嚇得夠嗆,連說這椒房殿中怎會有這麼多的老鼠。
這貓沒活多久,在一個冬夜里頭突然沒了蹤影。
我坐在床上等她們尋來貓,過了一會兒青穗過來告訴我,那貓原來是被鐘黎的人抱走了。
我點點頭,沒說什麼,在她的侍奉下睡了。
其實我和她都明白,這謊言有夠拙劣。鐘黎從不會做這等莽撞之事。
我病了太久,有時候很清醒,有時候又很愿意旁人來騙騙我。
我聽著鐘疏的腳步聲進來了。他替我掩好落下的被子,自去一旁的軟榻。
椒房殿內其實并不冷,只是我的身子在那場雪夜中落了病根。旁人覺得恰到好處,我卻冷到了骨髓里頭,蓋多少床被子都于事無補。
久而久之,我便默認了這椒房殿內的溫度已然恰到好處了。
今夜那只貓走了,鐘疏也發現了。他在殿里頭走了一圈,又把我床榻下那貓留下的最后一只死老鼠拖了出來。
我說不難過,其實是假的。那貓雖不討人喜歡,卻是我為數不多的慰藉。它走了,我便覺得翹翹留給我的東西又少了一件。
翹翹從前,也愛逗那只貓。但那貓只對鐘疏感興趣,翹翹氣得連鐘疏也怨上了。后來鐘疏要送她一只新的,被她很傲嬌地拒絕了。
我當了中宮不到半年,前朝大臣又紛紛上奏,直言后宮妃位空缺,皇帝子嗣單薄,應大選宮妃,為皇家開枝散葉。鐘疏起先態度很是強硬,后來實在被他們弄得沒辦法了,直接在朝堂上說,他此前在戰場上傷了根本,無法延嗣。此后,他只有一兒一女。
滿朝嘩然。
朝臣自然多數不信,但皇帝都親口這麼說了,豈有駁回的道理?皇帝不顧及面子,大臣卻還要照顧他的面子。這一下,讓他們吃了個啞巴虧。
晚上鐘疏回來和我邀功,一副干了大事的模樣。我摸了摸他的頭,他的大太監急匆匆跑過來,說太皇太后請皇帝到長棲宮。
我已經習慣了。祖母這半年里,一直往她宮里送年輕貌美的世家女子,明面上說是侍奉,暗地里誰都看得明白,這是變著法為皇帝塞人。
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把鐘疏叫去長棲宮。鐘疏每次去了那里,就是埋頭吃飯。回來以后常常和我抱怨,長棲宮脂粉味重,飯菜也都太清淡。
是以每次他被叫去,我都會囑咐小廚房再炒一些辣菜,等他回來吃。
我還在殿里頭等,翹翹的奶娘突然跑進來,慌慌張張同我說,翹翹不見了。
她傷好了之后和以前一樣愛瘋跑,爬墻爬樹掏鳥窩,常常玩得不知時辰。
但這次,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未曾再出現。
宮里頭的人都出動了,后宮燈火通明。
青穗攙著我,一遍一遍安撫我:興許只是不小心睡過去了,會找到的。一定會的。
我手掌顫得握不住佛珠。
我在榻上又是枯坐了一夜,鐘疏瘋了一樣將整個后宮翻過來找了一圈。
黎明時候,我隱隱聽見啜泣聲,抬頭望去,是立在柱旁的一個宮女。她是跟著翹翹的奶娘過來的。
見我看過來,她顫抖著趴伏在地上:「娘娘……」
我心中一緊,厲聲道:「哭什麼?!」
「小公主……在冷宮的那口枯井里……」她抬頭望我,眼底似是歉意,以及解脫。
解脫?
我的指甲緊緊嵌入手掌心中。
青穗扶著我站起來,御林軍統領疾步走了進來。
「娘娘,御林軍在冷宮中發現小公主。」
「那人呢?帶回來啊!把她帶回來!」
「皇上傳喚末將來接娘娘。」他低著頭,不與我對視。
我在冷宮生活了十年,冷宮門前從來冷清,還從未如此熱鬧過。
鐘疏失魂落魄地坐在冷宮門前的石檻上,一見我幾乎是踉蹌著過來扶住我。
「翹翹呢……翹翹呢?皇帝你告訴我,翹翹呢?!」
「皇后!」祖母在一旁喝我,我只充耳未聞,緊緊盯著鐘疏。
「……在里面。」
我甫一入冷宮,便有一股腐朽的味道。鐘疏扶著我走了一個轉角,我便看見一角白布。
「那是誰?」
「……翹翹。是翹翹……」鐘疏已然哽咽。
阿斛撲過來抱住我的腰身,號啕大哭。
我按住他的頭。
「揭開。」我聽見自己冷靜至極的聲音。
「遂遂……」
「我說揭開!」
庭院里退得幾乎沒有人了,我的眼中只剩那一張白布,以及那白布下小小的起伏。
鐘疏走過去,輕輕地揭開白布。
一截破碎的衣片,一身碎肉。小小的身體被劃得支離破碎,一截手骨直接成了齏粉。而昨日里還粉嫩剔透的皮膚如今摻著凝固的血,混著青泥洼土,不成人樣。
我抬頭去看她的臉,她的眼睛上纏著一圈白布,白布染血,似乎能望到底下一雙空洞洞的眼眶。
那一瞬間,我的眼淚極快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