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堪堪撿回了一條命,昏睡多日后,醒來時是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
晚去的夕光靜靜地照在幔帳上,殿中的宮女盡忠職守,發覺我醒來,趕忙給我喂水。然后抱來我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孩子放在我的身旁,語氣欣然道:“娘娘,是一位美麗的小公主。”
她們仍舊稱呼我為娘娘,原來雨夜里驚心動魄的宮變勝負已分,勝者是季雙玉。
我無法分辨一個皺巴巴嬰兒的美麗與否,嘶啞著嗓音問道:“陛下呢?”
宮女道:“陛下在明華殿中與大臣們議事。”話未盡,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被我看得分明。
“什麼事?”伸出指尖撫摸女嬰細柔的碎發,我皺眉問道。
那宮女垂頭低道:“葉老夫人等在殿外想要見您。”
一生端莊溫婉,敕封一品誥命夫人的母親,此時伏跪在殿外求見她的女兒。
她原本那頭烏黑如綢緞的長發,幾日不見,在晚風中凌亂如衰敗的枯草,形同老嫗。
眼前的情形另我幾近肝腸寸斷,雙腿無法站立,亦跪在她的身邊,顫聲叫了一句,娘。
母親抬起灰白的眼睛,她沒有說話,但一定是在怨恨我的臨陣倒戈,恨我因兒女情長毀掉了葉家。她撥開我握著她肩膀的手,沉默地再跪在下去,額頭在地上磕出血,“罪臣葉憫已經認罪伏誅,但請皇后娘娘念及葉氏稚兒無辜,饒過他們的性命。臣婦祝娘娘,千秋萬歲。”
我難以承受剜心般的痛苦,聲音破碎,“好,我會去求陛下答應。”
我想,此生,母親再不會原諒我,是我讓她陷入了如此凄慘的境地。
等母親離開走,我被人從背后扶起,生產過后的傷口再次撕裂,蜿蜒淋漓的鮮血染紅的半幅裙擺。我再度落入季雙玉的懷抱中,那些積蓄已久的淚水終于有了它的用處。
他長嘆一口氣,吻了吻我落淚的眼睛:“不必說,我都知道,我答應你。”
松了一口氣,我臥在他的懷中開始哭得毫無章法,為什麼他還是待我這樣好?
季雙玉只得像哄孩子那樣,一下下輕拍我的后背,柔聲安慰:“阿幸,不要哭了。”
我漸漸止住了哭聲,權勢于一個人的改變是驚人的,短短幾日,眼前舒朗清俊的男子已有幾分殺伐果斷的帝王之氣,換言之,他成了一位真正的天子。
失勢的帝王,通過迎娶權臣的女兒,重新獲得了屬于他的權力。
我囁嚅道:“陛下,如果需要廢后,臣妾可以自請離去,臣妾必不會讓陛下為難。”
“你不要我,”他竟向我示弱,低垂眼尾,“也不要我們的女兒了嗎?”
他抱來睡一覺剛醒的小嬰兒,她有著和季雙玉一模一樣的眉眼,正張著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尚且陌生的人間與父母,不哭鬧,乖的可憐。
那種初為人母的柔軟情緒終于籠罩在我的心頭,“她有名字了嗎?”
“我想叫她明潤,稟乾坤之粹和,鐘日月之明潤。”他看向女兒,微笑著說。
季雙玉對明潤的疼愛程度,我遠遠不能及。記得幼年時,父親對我疼愛已十分出格,有求必應,連兄長葉憫都得讓著我,母親看了直搖頭,說:“她是個女孩子,這怎麼行呢?”
沒想到,更過分的人等在這兒。我想起季雙玉少年時的孤寂清冷,一個人踽踽獨行,想必就是處于這個緣由讓他如此疼愛女兒吧。
他整日抱著明潤,就差帶到朝堂上去了。
我出言制止:“陛下,不可。”
他恍然大笑:“哦,我糊涂了。”
我同樣微笑,踮起腳替他整理朝服,囑咐道:“早去早回。”
他握住我停留在他衣襟處的手,捏了捏,笑道:“好,等我回來一起用膳。”
權謀的算計在兩人之間消弭殆盡,歷盡劫難,我們像是對尋常不過的恩愛夫妻。
天下中興,亂世即將終結。
【9】
明潤滿歲時,剛會開口說話,季雙玉執意要操辦滿歲宴,在宮中宴請群臣,要讓天下人都來看他的女兒有多麼聰明美麗。我拗不過他,到那日只得高綰發髻,盛裝出席在眾人面前。
葉憫逼宮被誅,葉家大廈傾頹,樹倒猢猻散,僥幸活下來的族人抄家流放。
早有傳言甚囂塵上,都說宮中這位葉氏皇后,遲早也是要被廢掉的。
然而,一年過去,我依舊好好的,不管他們心中如何想,在我面前照樣山呼跪拜。
席間彌漫喜氣洋洋,諸臣列坐,氣氛和樂融洽,君臣觥籌交錯。
季雙玉連飲下幾杯酒,臉頰染上淡淡的酡紅,他很高興,眼睛微微發亮。
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阿幸,謝謝你那一天選了我當你的丈夫,謝謝你生下明潤。”
我看著他的樣子,手心收緊,唇角不可察覺的微微抖動,喉嚨堵塞發不出一絲聲響。
明潤的哭聲忽然傳來,讓我不得不離席去安慰。她不知為何哭得很傷心,粉白的小臉皺起漲得通紅,抽抽噎噎。我抱著她走到窗邊,看看將晚的天色,朝霞如火燒紅了半邊天空,魚鱗云堆疊一路延綿到宮墻外。
前殿悠揚悅耳的絲竹聲隱隱約約,不甚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