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確信,一定都是她。
沈硯白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陸塵舒的榻邊。
東方已白,她睡著了,消瘦的小臉上還掛著兩條晶亮的淚痕,因為冷,蜷成小小一團。
他輕輕為她掖了掖被角,又抱了床上的衣服,壓在她身上。腳邊踩到了什麼,他信手撿起來,是她的鐲子。
她十二歲時,陸相千方百計尋來稀世美玉,請了宮中侍奉皇后娘娘的師傅親自雕琢,才成了這一只瑩潤剔透的鐲子。她從小帶在手上,大了便再摘不下來。
如今,她消瘦至此,動一動,鐲子便掉了。
沈硯白握著鐲子,想起今晨,她坐在窗邊刺繡,烏黑的發里透出瑩白一點耳郭。見他望過來,她輕輕地說:「繡品能賣些錢。」
他看著她手上的凍瘡,說不出話。
她仍好聲好氣道:「我們不用陸家的錢,你放心。」
他把鐲子放到她的枕邊。
她本是人間富貴花,不該僅僅為了年少時的白首之約,陪他過零落成泥的日子。
他定定地看著熟睡的她,要把她鐫進自己的瞳仁里。過了不知多久,她慢慢醒轉,看著身上蓋的衣服,愣了一瞬。
他說:「塵舒,和離吧。你我都能過得容易些。」
這兩句都是真心實意。十四個字,他在熹微晨光里反復練習了無數次,還是沒出息紅了眼眶。
她撫了撫額頭青痕,嘴角繃緊了,「好。」
陸塵舒收拾行裝啟程那日,滴酒不沾的沈硯白在酒樓坐了一整日,第一次喝到人事不省。
第一次紅鸞星動,是初見十四歲的稚拙可愛的她。
第一次輾轉無眠,是聽聞她要嫁與旁人。
第一次剖白真心,是與她的終身之約。
還有許許多多的第一次,都是她啊,都是她。
他做不到眼睜睜送她走。不如不見。
沈硯白醉眼惺忪聽著小曲,琴師指法粗簡,不及娘子萬一。
哦,和離書都寫了,不是娘子了。
可嘆他沈硯白,筆落驚風雨,文采動舜京,竟不曾為娘子寫過繾綣詩文,初次下筆就是和離書。
他第一次在心里爆了粗口,去他娘的一別兩寬。
沈硯白醒來時,頭痛欲裂。床頭一盞殘燈如豆,陸塵舒靠在床頭,他觸手可及的地方,瞧著他。
他揉了揉眼,又拍了拍自己的臉。這夢怎麼還不醒。
陸塵舒被逗笑了,「我沒走。你是真心要我走嗎?」
此時應該點頭,可沈硯白的頭不聽使喚,死活不肯點。
她從床頭拿起那青綢布包,打開來,里面赫然是她的纁紅蓋頭。
「我那日收拾行裝,偶然翻了這個出來。你若真舍得下我,又為何留著?還千里迢迢從舜京背到麓郡來?」
她悠悠嘆了一聲,「你啊,那時不信我會守著你,想留個念想。」
「硯白哥哥,你放不下心結,卻也放不下我,是不是?」
沈硯白眼眶酸的厲害,索性把頭埋進雙臂間,悶悶地出了一聲,「嗯。」
娘子輕輕撫著他的后腦,「夫君,來日方長。我不急,你也別急。」
他仍埋著頭,「娘子,是我不好。」
娘子哼了一聲,「那這和離書呢?」
他一把搶了過去,在床頭的燭火上燒了。燒完,拍拍手上的灰,回頭忐忑地看娘子。
娘子眉眼彎彎,抬手,拭了他眼角的一滴淚。
沈硯白自此再沒想過放開她的手。
她是他的妻,更是他的知己。
他說不出的,她全都懂。
可是,她沒說的,他總是后知后覺。
比如,他偶然見到,她偷偷對著舜京來的家書垂淚,這才驚覺,他失去了父親,她又何嘗不是為他遠離父母家鄉。且她夾在至親中間,矛盾辛苦,卻從未對他言明。
比如,一蔬一飯,她總先自己嘗過,才許他下口。 那日,一筷青菜,她竟吐了血。
醫生說,是鴆毒,幸好所食不多。
他心驚肉跳。他們遠遁南境,可朝中的波譎云詭從未停歇。世家大族皆欲殺他,以絕后患。若不是她時時擋在他面前,若不是京中黑手忌憚陸相千金,他早已橫尸街頭。
醫生還說,「夫人曾長期服用寒藥,怕是不易成孕,還需好好調養。」
他送醫生出屋,細細問了調養之道。
回到屋里,她正暗自垂淚,「是阿娘。」
他們已夫妻四載。在舜京時,陸夫人說抱外孫心切,常送藥材給女兒,陸塵舒都一日不落服下。如今看來,這藥是給女兒留的后路。既無子嗣,沈家一倒,女兒便可心無掛礙地改嫁。
他心疼,把她緊緊擁進懷里,她僵了一瞬。他才驚覺,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肌膚之親。
「娘子,我們兩個,就很好。」
她流著淚搖頭,「可我想與你生兒育女。」
他在她額間落下一個輕輕的吻,「兒女緣分乃天定。我啊,倒希望沒有。」
娘子瞪他一眼,神情卻舒緩了些。
他貼著她的面頰,「母親難產而逝,父親再未續弦,我常見他黯然祭奠母親。娘子,誕育孩兒,是鬼門關前走一遭,我……很怕。」
娘子終于不哭了,怕他念及亡母傷感,調侃道:「婦產千金之事,夫君很懂?」
沈硯白臉紅了,干脆順著娘子的脖頸一路吻下去,「不懂,愿與娘子一同探討。」
娘子柔若無骨的小手像條靈活的小蛇,游進他的衣襟里,「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