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由得她。若都不喜歡,就伏在他膝頭聽一輩子的故事也好。
娘子纏綿病榻,沈硯白一個人安葬了汐兒。
最后一次為汐兒梳發髻,她真小,真輕。
沈硯白在青白香煙里席地而坐,冥思苦想一整日,是哪里錯了,他怎麼會把汐兒弄丟了。
回到府上,屋里沒掌燈。月光里,娘子抱著膝,在床角縮成小小一團。
沈硯白靴都沒脫爬上床,將娘子抱進懷里。他和她的淚落在一處,卻無法相互療愈。
懵懵懂懂的嵐兒扒著床沿爬上來,撲進阿娘懷里。
她抱著嵐兒,哽咽著輕聲說:「嵐兒,你要記著,你有個孿生妹妹。」
「阿娘啊,也有個孿生妹妹。」
「阿娘不是個好姐姐,也不是個好娘親。」
再后來,沈硯白無暇悲慟汐兒早殤,因為娘子病勢沉重,水米不進。
她也努力加餐飯,苦藥灌了一碗又一碗,卻還是急劇消瘦,如風中殘燭。
沈硯白告了假,又請了陛下的恩旨,將太醫們請了個遍。他們眾口一詞,「心病難醫,積重難返。」
沈硯白努力回想,當年自己了無生意之時,娘子是如何咬緊牙關忍著眼淚,撐起他的顛沛流離。
她說,「你要活著,才有來日。」
「就算跪著走完這一程又如何。他日,我隨你堂堂正正站著回舜京。」
「你我既有白頭之約,即使黃土枯骨,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沈硯白再顧不得矜持羞澀,學著娘子的樣子,把心里藏的話全捧給她。
「娘子,你我既有白頭之約,你還沒見過八十歲的沈阿公,不能丟下我。」
「我愛你啊,十七歲起,十三年了,還不夠呢。」
娘子把頭埋進他懷里,哽咽著,語不成句,「硯白哥哥,對不起。
」
「我也很努力了。可我也沒辦法好起來。」
「我也愛你。」
「可我好累啊。」
她怎能不累啊。
南境八年,他怨恨陸相,怨恨草菅人命的世家大族。可她呢,甚至無人可怨。她體諒夫君的不得已,體諒爹娘的不得已,卻無從紓解自己的一腔委屈苦痛。
陸相和陸夫人去世,她的平靜,是長久哀痛后的麻木。自從八年前,她踏進詔獄守他一夜,就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父母夫君,不能兩全。她不能選,也由不得她選。
汐兒走后,她的怨懟終于有了靶心,便是她自己。這怨苦是如何日日銼磨著她,他不得而知,又后知后覺。
如今他都懂了,還來得及嗎?
他又想起,八年前,流放前夕,他剜股療傷,痛至昏厥。醒來時,她猶豫著將被子掀起一個角,躺進他懷里,緊緊環住他,身子抖得厲害,卻沒落淚。
他沒躲閃,也沒回應。
她喃喃喚他,「硯白哥哥。」
他沉默。
八年后的沈硯白,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你為什麼不肯理她。你該抱抱她啊。
她多難過啊。
回到屋里,娘子睡著,沈硯白撫了撫她枯黃的頭發,又在她蒼白的面頰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嵐兒咿咿呀呀,他怕吵了她安眠,抱著嵐兒在主屋里踱著。
嵐兒額發軟軟,一身甜香,肉嘟嘟的小手指了指臥房的方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阿娘,妹妹。」
寒凜北風把門簾掀起一角,沈硯白被那鉆心刺骨的冷風一激,氣梗在喉,咳出了眼淚。
當年廷杖詔獄,他也不曾如此絕望。
她清醒的時刻已經極少。
他牽著嵐兒上街走走。許久不出門,嵐兒顛著兩條小腿,左跑跑,右看看,笑得開懷。
路過一家壽材店。沈硯白在門口站了一刻,逃也似的走了。
許多人好意提醒他,該早做打算,這是他為夫君的本分。
塵世夫妻緣分,逃不過緊密交纏的生老病死。生老病他都愿與她一同承擔,且甘之如飴。
可他不敢想那日漸臨近的最后一步。同來不同歸。
她病入膏肓,由不得他不想。
夜半,他極少睡過整個時辰,時常下意識地醒來,顫抖著手指去試她的鼻息。探得那點微弱的熱氣,他短暫釋然,長久悲戚。
及至元夕,她已昏昏沉沉睡了兩日。沈硯白哄睡了嵐兒,在她身邊躺下,擁住她,又覺得她太安靜,伸手試她的鼻息。
她竟醒了,失焦的雙眸慢慢轉向他,「硯白哥哥?」
他把她抱緊了,面頰貼在她的鬢邊,「在呢。」
有她的每一寸光陰,都是上天的憐憫慈悲。只能暗自希求,長一點,再長一點點。
她聲音喑啞卻仍嬌軟,「我要沐浴。」
她喜潔,即便病著,只要醒來,總不忘凈身濯發。
他沒喚下人,親手為她沐浴。她瘦得形銷骨立,兩葉鋒利的蝴蝶骨直戳進他心窩里。在蒙蒙水汽里,皂莢清香里,她似是鮮活了幾分。
浴畢,他將她抱回床上,為她穿好寢衣,又取了柔軟的巾帛擦拭她濕漉漉的青絲。她的頭發掉得厲害,他把落發悄悄攏進袖里,不叫她看見。
她乖乖靠在他懷里,像只溫順的小貓。不一會兒,竟調皮地解了他的寢衣。
沈硯白愣住了。她撐起身子,微微帶著笑意,瞧著他。
他許久未見她眼里如此明亮的光,只覺得移不開眼,毛茸茸的暖意,游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