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于我提出的「我還能活多久」的問題,他沒能答上來。
外婆應該看出來了,醫生不是答不出來,而是答案太過殘酷,他不想直白揭露。
不然,這個恨不得每天花兩小時跟醫生交流感情的小老太太,為什麼忽然對現代醫學失去信心,轉而跑遍杭州的大小寺廟,試圖讓各路佛祖菩薩拉我一把?
病房里開始多出桃木劍,多出驅邪符,多出一連串我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很高深莫測的東西。
護士長批評過幾次,于是醫生護士來病房的時候,外婆就悄悄把這些東西藏起來;他們一走,東西就又琳瑯滿目地掛著。
我氣若游絲地笑話她:「您在這兒打游擊戰呢?」
她神神秘秘:「倩倩,你別怕。外婆前兩天去拜佛,在寺里認識了一個人。她也是癌癥晚期呢,十幾年了,還活得好好的。她說她有辦法,過兩天就來幫你。」
外婆新認識的這個朋友姓李,是我們的老鄉,我喊她李姨。
李姨在十七年前確診了癌癥,也是晚期,也是藥石無醫。
但她現在活得好好的,富態白凈,氣色上佳,根本看不出是個跟癌癥殊死搏斗過的人。
她帶著果籃來看我,閑聊過后,輕柔地摸一摸我被針頭扎得青紫發腫的手背:「你跟我女兒差不多大。唉,要是你媽媽還在,看你這麼受罪,得有多心疼啊?」
我自己其實還好,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媽媽了,對母愛的感知一向比較弱。
但外婆跟我不一樣。
這句話幾乎是立刻戳到了她的心上。
這個失去過女兒、眼看著就要再失去外孫女的老太太,一下子就哽咽了。
李姨低聲勸慰她:「姑,你別哭。雖然倩倩現在狀態不好,但比我當時還是好上很多。我都能治好,倩倩這麼年輕,肯定更能治好了。」
外婆揩揩眼角,想到什麼,問:「你上次說的那個神醫,什麼時候回杭州啊?」
我疑惑:「神醫?」
李姨笑著給我掖了掖被角:「是一個祖上世代行醫的老中醫,姓方,這些年不知治好了多少個絕癥病人,我們都喊他神醫。」
外婆忙問:「這神醫是怎麼治的啊?」
李姨說:「人家用斷食療法。你想啊,癌細胞也是細胞嘛,也需要營養的,你餓一陣,把癌細胞給餓死了,病不就好了嗎?」
外婆連連點頭。
我忍不住吐槽:「餓一陣,癌細胞是餓死了,那正常的細胞不也餓死了嗎?」
李姨臉上的笑容一僵,說:「方醫生有他自己的治療措施的,搭配著中藥一起吃,會靶向定點給正常細胞供給營養的。」
什麼中藥啊,還長眼睛,能識別出好壞細胞啊?
我腹誹著,但不愿意掃外婆的興——小老太太是真的,很久沒有笑得這樣神采奕奕了。
因此我只是扶著額角,露出倦色,李姨就很識趣地說要告辭。
大約也是覺得跟我話不投機,她出了病房,跟外婆倒是長長地又聊了好一會兒。
等我睡著又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外婆在旁邊織圍巾,看見我醒來,笑著把快成形的紅圍巾放在我身前比了比:「等過年的時候,你就戴這條圍巾。」
我也跟著笑。
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撐到過年。
外婆把毛衣針放下,說:「你李姨說了,方醫生雖然常駐香港,但他鄉土觀念很重,過年的時候也許會回老家掃墓,到時候我就去蹲他。
」
方醫生就是治好李姨的那個老中醫。
我搖搖頭:「你真的相信她說的話啊?」
外婆說:「你李姨當年的診斷單子和她當時的照片你不是也看過了,真真是癌癥晚期。人現在活蹦亂跳、能吃能睡的,可不就是方醫生的功勞嗎?」
我搖搖頭:「別了,我不太信這種野路子的神醫。」
外婆不再跟我爭。
但,現代醫學手段,似乎連讓我茍延殘喘也不太能做到了。
晚桂被北風簌簌吹落的時候,我幾次暈厥,被送進去搶救。
我已經不太能吃得下東西,外婆花幾個小時給我煲的湯,我只能喝上幾口。
全憑營養液吊命。
洗澡的時候,能看見鏡子里的我自己,瘦骨嶙峋,兩頰深陷,只一雙眼睛越發顯得大,憔悴得嚇人。
這些,我看得見,外婆更看得見。
某天,她抱著兩個保溫桶進來,一個是給我煲的湯,另一個卻不知給誰。
我喝湯喝到一半,外婆抱著保溫桶走了。
隔壁床的阿婆提點我:「你外婆這是要給主治醫生送湯去呢。」
我愣住。
她繼續說:「你外婆看你情況不好,就想是不是要給醫生塞紅包,這樣他們更盡心點。她又怕用了你的救命錢耽誤你看病,干脆每天都給醫生送湯喝。」
我感覺嗓子有點啞:「每天?」
她點點頭:「是啊,從你上一次搶救就開始了。你不知道?哦,也難怪,這段日子你精神頭差,睡著的時間多。」
她一邊疊衣服,一邊跟我絮絮叨叨:「其實醫生都說了,不用煲湯,他們肯定會好好給你治的。你外婆啊,也是慌了神了……唉。」
我低頭喝湯,喝著喝著,感覺手里的勺子扭曲了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