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
閻羅惜竟然點了頭。
「你說的對。」
見我虛著眼看他,對方嘆了口氣,神色間頗有無奈:「不把她們嫁了,難不成圈在院子里,守一輩子活寡?」
「就這?」
「還有一點。」
閻羅惜淡然道:「留在家里,費我銀錢。」
聞言,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掀了簾子,指著外邊的天空給他看。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條狗?」
「........」
14、
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之后,我們相對默了一路。
車馬循循,輪轂鐸鐸,顛簸了半日,終于到了我家巷口。
閻羅惜一直將我送到院里,我瞧他欲言又止,便客氣道:「閻大人有話,還請直說。」
對方打量我一眼,神色斟酌:「鎮撫司雖不禁話本,但眼下風聲鶴唳.........你還是不要再寫了,以免招禍上身。」
我付之一笑:「我不寫本子,閻大人替我養兩個妹妹麼?」
話音剛落,之前和洽的氛圍頓時煙消云散。
我發現了,這人心情好時,一雙眼就倜儻到不行,仿佛落滿了星光,心情欠佳時,雙眼就帶些艷麗的漠然。
「隨你。」
我微微躬身,行了個女禮。
釋放的善意遇冷,對方面色微微一沉,轉身便大步離去。
我正欲送到院門,不意他停在門檻處,一雙深靜的眸子忽然睇來:「玉栩真,我還有最后一句話問你。」
「大人請講。」
「當初那個與我約定的人,真的與人私奔了麼?」
15、
我答不上來的同時,也將對方眼中的不甘心盡收眼底。
所幸,他還是離開了。
破敗的玉宅里朔風呼嘯,穿堂作響,我也懶得生爐子,摸到廚房一看,米缸底還有一點米,已經生蟲了。
回想很小的時候,每到祭灶,母親總會帶著我們姊妹去灶壁敬香,光祭果就有七八樣,麻球、油果、寸金糖、腳骨糖、還有黑白交切,吃到嘴里都是又甜又粘。
雖然家中不算大富,但從未在吃穿上短過我們。
那時父親還是東宮西席,交游廣闊,尤與禮部侍郎閻匡投契,兩人不僅詩詞相和,甚至經常走動。
十二年前,也是在大雪交加的臘八日,我見到了閻家獨子。
確切的說,因為男女之大防,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個花鳥碧紗櫥。
萬萬沒想到,對方出場即絕唱。
因為這不過十四的少年,拿到所有人面前來的,是一個一尺來高的刑架。
這刑架模仿真實比例,榫卯結構,上面集成了刀鍘,絞索、棱勾、鐵索等諸多死亡利器,除此之外,他還拿來了一只雕工精美,栩栩如生的小木人,當著三個姊妹的面當場演示什麼是絞死。
可想而知,這臘八節過得有多驚悚。
玉靜好和玉靜姝年紀尚小,當場嚇尿,哭著喊著被爹娘抱走了,閻侍郎臉上掛不住,隨即呵斥他冷血。
孰料,小少年不以為然,又從袖子里掏了個打磨錚亮的三角箭頭出來:「父親,那些不過兒戲,你再來瞧這深槽箭頭,若是運用于前鋒騎射,敵人定然創傷難愈,當場血崩暴斃........」
只是他還沒說完,便被閻侍郎摔了一掌,當場摔得口鼻流血:「我早說過,兵者不祥,非君子之器,你小小年紀,已然如此殘忍敗德?」
見事態有些超出控制,我父母連忙上前拉架,但見閻侍郎這血沖顱頂,失去理智的樣子,我在紗櫥后開了口。
「不如,我來勸勸令郎。」
聞言,閻侍郎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我父親強行拉走了。
這也是我第一次與外男說話,醞釀了許久,才將手中的帕子遞到紗櫥上。
「你流血了,擦擦吧。」
對方遲疑了一會,接了帕子,輕輕道了聲謝。
隔著紗櫥,我打量了他兩眼,從未見過江南的清雋,泰岳的罡風,在一個少年身上結合的如此完美。
當下也有些害羞踟躕:「厲兵秣馬,與仁王之心并不沖突,小郎君的創想都很有意思。 」
「你不會覺得我殘忍?」
「刑,法也,法,亦律也。若刑囚與法度匹配,施刑只在乎公允,不在乎殘忍。」
說著,我從身旁的小幾拿出筆墨,書一張手信遞過去:「下次,若令尊再苛責你,你便將這紙上的話原樣回復。」
對方接了,展看良久,方小聲道:「謝謝。」
這少年敏于行而訥于言,未來脫離了父親的掌控,總有嶄露頭角,聲名鵲起的一天。
我有意與他交好,便柔聲道:「未來,閻小郎君若能進入兵部或工部任職,想必前途無量。」
「你真這麼想?」
「那是自然。」
我正想繼續夸他,又不禁想到他搬弄木人偶時的殘酷麻木,心下保留了一絲警惕。
「只是無論如何,萬事不做絕,需留一絲余地。」
「余地?」
「若有萬一,曾經留出的余地,便是唯一的退路。」
對方沉默良久,輕輕啟唇:「謝姑娘良言。」
過一會,閻侍郎在門外叫他離去,他人已走到門口,卻又折返了身子,懇切地望來。
「若我真能在工部大展拳腳,那一日,希望你也能看到。」
「.........一定。」
十二年后回想此事,當初他離去前的發問,竟然真如同某種邀請與約定,帶了些隱不可察的期盼。
只是當時的閻小郎君也沒想到,十數年過去了,他在御前行走,成了官家面前的紅人,而當初那個滿嘴道理的小姑娘,卻墜入塵埃,再難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