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蕭無祁沒有再辯駁,只是默默地跟在我旁落后半步的位置。
出了御書房,走過長長的走廊,陽光從拐角的檐下穿進來,止于蕭無祁身側。
光芒溫暖,與他身上那種鋒銳又森冷的氣質完全切割開來。
這是在北疆的風雪中磨煉出的凌厲。
奢靡的京城養不出這樣的人。
走到殿前臺階上,我正要客客氣氣與蕭無祁告別,目光一掃,卻看到寧桐踩著臺階一步步走上來。
他沖我行了個禮,然后低聲道:「臣想進宮請一位太醫回府。」
寧桐臉色蒼白,眼下一團淡淡的青黑,看上去像是沒休息好。
我關切地問:「為何要請太醫?愛卿莫不是病了?」
蕭無祁在我身側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嗤。
我頓覺面上很掛不住,正要回頭斥責他兩聲,寧桐的聲音傳入耳中:
「昨夜宮宴結束后,臣妻身子不適,請來大夫把脈,才知已有孕兩月,只是如今胎像不穩。臣放心不下,所以想請一位太醫回去,為臣妻安胎。」
像是有支利箭驟然插入心臟,驟然涌上的尖銳刺痛讓我耳畔嗡嗡作響,幾乎看不清眼前寧桐的神情。
手指在袖中蜷縮成一團,我幾乎能嘗到口中隱約蔓延的血腥氣。
「……好,李德海,你帶寧愛卿去太醫院一趟,讓傅太醫跟著去淮安王府看看。」
我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緊接著,面前的寧桐禮貌謝恩,跟著李德海一起走了。
原地只剩下我和蕭無祁。
「寧世子已經離開,皇上可以松手了。」
我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手指緊緊攥著他的袖子。
上好的深青色衣料被我揉成皺巴巴的一團,堆砌在他突出的漂亮腕骨上。
我原以為昨晚的事情過后,蕭無祁一定會很恨我,碰上這樣的情況大概率也會冷嘲熱諷兩句。
可他的聲音很平靜,甚至收斂鋒芒,帶上了一點罕見的溫柔。
我緩過神來,松開他的袖子,低聲道:「蕭將軍,陪朕走走吧。」
3
蕭無祁陪著我逛遍了大半個御花園,最后天色暗下來,我走累了,干脆找了個寢宮附近的亭子坐下,又讓宮人送了兩壺酒過來,打算今晚繼續借酒消愁。
幾杯酒灌下去,我在搖晃的月色里支著下巴,看向面前的人:「蕭無祁。」
他琉璃般明澈的眼睛專注地看著我,那里面有復雜的情緒,破開冰冷的表象躍出來。
我聽見他對亭子外的宮人說:「皇上喝醉了,要休息,你們都下去吧。」
靜謐的夜色籠罩下來,這里很快只剩下我和他。
醉意上涌,視線一點點朦朧,我伏在桌面上,低聲喃喃。
「蕭無祁,我不喜歡做皇帝,不喜歡什麼天氣都穿著厚厚的衣袍,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另娶他人……可是我沒有辦法。」
我說著說著,聲音哽咽起來,「父皇母后都沒了,哥哥是為了護著我,才被砍斷了一條胳膊——我是他們的女兒和妹妹,是大周的公主,我不這樣,又能怎麼辦?」
當初,在周蔚的靈堂上,蕭無祁紅著眼眶問我:「那是你親妹妹!你真的不覺得痛嗎?」
我怎麼能不痛?我怎麼可能不痛!
父皇不是個好皇帝。
他不善朝政,更不懂權衡之術,遣散后宮,專寵母后,以致前朝怨言頗深。
可哥哥是個好太子。
他從三歲就開始讀書,勵精圖治,倘若大周交到他手上,還能再延續百年昌茂。
但他們都死在了我面前。
父皇母后躺在血泊里,睜大眼睛望著我們。
哥哥明明被刺穿心口,卻還是艱難地伸出胳膊,幫我擋下了致命的一劍。
我在滿地流淌的猩紅色里,一瞬間長大。
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嫁給寧桐。
不僅因為三年前那場慘劇發生時,我身中三劍,有一劍刺入小腹。
后來舒魚秘密請大夫來診脈,他告訴我:「姑娘傷及根本,怕是不能再生育了。」
還因為如今我是皇上,身上肩負的,是幾乎滅門的仇恨,是整個大周未知的命運。
可在十七歲之前,我也不過是個單純又驕縱的小姑娘,內心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嫁給寧桐,和我喜歡的人白頭偕老,共度一生。
綠羅裙,金縷衣,步搖釵環……這些我曾經喜歡的、習以為常的東西,此生都不可能再正大光明地穿戴出來了。
溫熱的指腹輕輕擦過我眼尾,我看著朦朧視線里蕭無祁驟然放大的臉,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眼淚。
「可是蔚蔚,這個皇帝,你做得很好。」
一定是我的錯覺。
蕭無祁不可能用這麼溫柔的嗓音跟我說話。
但我被拉扯到空中,惶惑不安的心,忽然就在他這句肯定中平靜下來。
這三年來,我時時謹慎,不敢行差踏錯半步。
這些話我不敢告訴舒魚,也不知道還能再跟誰說,今天卻一股腦倒給了蕭無祁。
其實從很早之前開始,我就對蕭無祁有種莫名的信任,也有點怕他——雖然我比他還要大兩個月。不同于寧桐會十分溫和地沖我笑,之前他來找哥哥時,總是板著臉。
看到我仰起臉跟寧桐說話時,神情還會變得更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