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中帶著絲絲縷縷的沉溺,一寸一寸織成瑰麗的錦緞。
我問他:「你在看什麼?」
他勾勾唇角,俯下身吻我:「賞花。」
回憶令我晃神了一瞬,回過神時,臉頰微熱。
好在宮人站在下面,又低著頭,未曾看到。
我故作鎮定道:「朕知道了,你去回蕭家的人,就說,朕在宮中等著蕭將軍的消息,隨時恭候——記得,一字不差地傳給他。」
「是。」
大約五日后,蕭無祁回京后,第一時間進了宮。
我原本有意針對他那句「賞花」嘲諷兩句,然而這股心思在看到他神情肅冷的面容時,驟然淡了下去。
蕭無祁慣常穿的玄色衣袍沾了灰塵和血跡,嘴唇也緊抿著,目光淡淡掃過我,帶著一絲莫名的冷嘲。
我皺起眉,屏退左右,等屋內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才低聲問:
「你不是追查那件事了嗎?可有什麼進展?」
「……有。」
他垂下眼,片刻后復又抬起:「但是,皇上愿意信嗎——或者說,周蔚,你愿意相信嗎?」
我聽出了他話里隱含的更深一層含義,怔了怔,從案幾前走下去,攥住他的下巴,印上去一個濕潤的吻。
「現在可以說了嗎?」
「……三年前那件事中的山匪之一,叫呂老七的那個,出現在京郊附近。」
「我怕打草驚蛇,所以獨自暗中跟蹤,發現他與其他幾個山匪藏身在山間破廟中。」
「因為不慎被發現,我殺了其他人,只留下呂老七一個帶傷的,故意放走他,然后暗中跟蹤,直到他——」
「消失在淮安王府后巷之中。」
他說完最后幾個字,微微退開一點,站在陽光未曾照見的陰影里看向我。
那一瞬,無數情緒在他眼中翻涌,最終還是盡數沉寂下去,像是終于向命運的判決低頭。
我沉默片刻。
而后看向他,冷冷道:「莫非蕭將軍覺得,朕會因為對淮安王世子舊情難忘,而對三年前的事不追究?」
不可否認,那一瞬間心頭的確有短暫涌上的失措,但很快就被覆著血色的恨意蓋了過去。
再然后,我看到蕭無祁的眼神,甚至有些零星的委屈冒了出來。
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這麼看我的嗎?
曾經我的確心悅寧桐,喜歡他喜歡到不顧一切都要嫁給他。
但倘若淮安王府真的與那件事有關,再深刻的舊情也不能讓我心軟。
我與蕭無祁不歡而散。
他離開后,我惦記著他身上的血跡,想到他曾經與那樣窮兇極惡的山匪纏斗,免不得擔心。
最后到底還是遣人去太醫院取了藥膏,命他們送到將軍府去。
再然后,我下旨,命淮安王世子寧桐三日后,在京城月空湖的畫舫中一敘。
7
寧桐果然按時赴約。
我收拾妥帖,推開畫舫的門走進去,將所有下人驅散下船,而后對寧桐道:
「今日你我不講君臣之禮,只論舊情。」
「……皇上。」
我一抬手:「寧桐,你可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疑惑地看著我,我微微一笑:「五年前,父皇給你和蔚蔚賜婚,就是在這一日。」
寧桐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
我將面前的杯中酒一飲而盡:
「其實一開始,我并不贊成你和蔚蔚的婚事。只是蔚蔚她實在很喜歡你,我和父皇也就依著她——倘若她沒有死在三年前,你們如今也該成婚三年了吧?」
寧桐眼中驟然涌起的疼痛總作不得假,但我很敏銳地捕捉到,那疼痛再往下探去,還蟄伏著更深的東西。
于是我又喝了兩杯酒,裝作醉醺醺的模樣,伸手拍了拍他放在桌上的手臂:
「我時常會想,三年前那場京郊慘案,為何最后活下來的人會是我?我是太子,蔚蔚她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公主。就算那些人有謀逆之心,也該沖我來才是……讓蔚蔚活著又能怎麼樣呢……」
事實上,當初舒魚救下我后,我撐著最后一絲殘存的意識,讓她派心腹下人去收拾了父皇母后和哥哥的尸體,沒有給后來的人留下證據。
再后來,我的傷稍微養好了一些,便和舒魚一起構建了這個彌天大謊。
寧桐的神色萬分復雜,許是醉意催化,他幾乎脫口而出:「當初我明明——」
明明什麼?當初明明什麼?!
像是自知失言,他閉了嘴,沉默片刻,做出一副傷心的表情:
「皇上,你喝醉了。我不想再提蔚蔚的死了,只希望她來生能過得幸福平安,再不遇惡人。」
他眼中的悲傷是如此虛偽,以至于我一眼就察覺到下面翻涌的,呼之欲出的慌亂。
寧桐往窗外漸漸陰沉的天色望了一眼,轉頭沖我拱手:
「皇上,天色已經不早了。臣妻還懷著身孕,需要臣照料,今日先告辭了。」
我垂首扯了扯唇角,再抬頭時,神情已經毫無破綻:「去吧,朕在此處單獨與蔚蔚待一會兒。」
寧桐拱手告辭,卻又在走到門口時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我。
察覺到他半晌沒動靜,我抬眼望過去,正對上他眼底散去只剩余韻的驚色。
「怎麼了?」
「……無事,是臣僭越了。」寧桐搖搖頭,再一拱手,「皇上,臣先告退了。」
他走后,風漸漸大了些,吹動畫舫輕輕搖晃。
我就在這樣水波漣漪般的晃動里,趴在桌子上,一杯一杯地喝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