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年?」我下意識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就哭了:「太太,是我。」
「先生呢?」
姜年也已經年長,嗓音已有些滄桑:「先生接了您六年前那一通來電后,第二天凌晨便去世了。」
他是哭著說完的,到最后話筒里只剩下了壓抑的哭聲。
手機跌落,后面他似乎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
胸腔有什麼爆炸開來,血肉淋漓。
六年前,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尋人啟事,給他打過去的電話。
我一句好話沒說,憤然罵了他便掛了電話。
那時候,是我能見他的最后一面。
于我而言,離開他不過小半日,而他,從 1999 到 2022,這中間二十多年。
他是怎麼走過來的?
一想,我一顆心都碎了。
青天白日,窗外陽光燦爛,我的世界頃刻崩塌,黑暗降臨。
明明心疼得要死掉一般,卻怎麼也哭不出聲,只有眼淚不停往下掉。
音子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不敢打擾,只日夜守在床邊。
那樣撕心裂肺幾天后,我竟也能逐漸平靜了下來。
和程寄聲在一起時間長了,身上總沾了點他的影子。
在黑暗中自我療愈,摸索著往前走。
「音子,我想換身衣服,旗袍。」我看著天花板,喃喃道,「想回家了。」
想回家,想去看他。
27
音子連聲答應。
回家這天,入夏了。
雨下得很大,車子在街邊停下。
記憶中那條幽靜的梧桐道,已經擴建幾倍,寬闊氣派,一眼望去,兩旁依舊綠樹蔥郁。
那座三層洋房,歲月侵蝕,外墻也已有了斑駁的印記。
它恒久地立在這里,靜默地見過無數人們的悲歡離合。
我也曾在此,遇上今生摯愛,擁有最絢爛的六年。
如今再回來,竟只覺滿目荒涼。
我在門前駐足許久,雨水敲打黑傘,匯成河流朦朧了視線。
有男人自門內快步走來,不惑之年的姜年,很瘦,頭發已經白了許多。
隔著雕花鐵門和我對望,他的眼睛很快就紅了。
低頭去開門,嘴里念叨:「太太,您還是和離開的那時候一樣。」
他紅了眼睛,我卻笑了:「是啊,你卻老了。」
那個十五歲的少年,跟著程寄聲,長大成熟,也開始逐漸老去。
我的程寄聲,走的時候也該老了。
這般想著,似乎也得到了些許安慰。
院內的青石板路還是從前的舊模樣,房子如是,不曾有過變,
像一個佇立在風雨間,等待出遠門歸家主人的忠誠衛士。
我站在廊檐下收起傘,指著檐下角落笑著說:「當時你就坐在那兒,我見著你啊,小小一個,被凍得瑟瑟發抖,只覺得可憐極了。」
姜年恭順垂首聽著。
「現在,你都和這房子一樣老了。」
姜年也笑:「只有您還是一樣年輕。」
近鄉情怯,到了門口,我竟沒勇氣進去。
沉默地看著滂沱交織的雨幕,許久,輕聲問:「他后來還是一個人嗎?」
心中的答案有清晰的輪廓,但還是沒忍住問了。
姜年迅速抬頭,看了我眼又馬上低下頭:「太太,先生一直在等您。」
心中的酸意即將翻涌,我嘲弄地輕笑:「葉小姐真沒出息啊。」
笑著笑著,就難受得不行了。
人啊,就是這麼矛盾。
既盼他在我離開后,有良人在旁,知冷知熱;
又暗自期盼,他最終只屬于我。
好像,無論哪一種結果,都讓人如此難受。
幾度開口,察覺生了哭腔,又壓下不語。
姜年是善解人意的,知道我想知道什麼,主動開口說起:
「先生這些年,也算順遂,早早就安排好了身后事,最后那一夜,先生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走的時候很平靜。」
我垂頭看滴著水的雨傘:「他是不愿意等我了嗎?」
再等六年,我們就能相遇。
可他,不等了。
累了吧。
「先生說……」姜年欲言又止,躊躇說,「他已老成你不認識的樣子,1993 再見就好。」
我緘默不再說話。
「太太,進屋吧,先生給您留了東西,在書房。」
28
姜年從書架上搬下來一個木匣子打開,滿滿當當的黃金首飾。
那幾年程寄聲總愛鼓搗黃金,把一件件金器熔化再重造。
我沉迷于買房,對黃金興趣不大,便也沒注意他究竟擺弄出來了什麼東西。
如今細看,發簪耳墜手鐲數十件,竟每一樣都做工精細,每一樣都刻著小小的字樣,有我的名字和他做出來的年月。
若是以前,我大抵會笑話他閑得慌。
如今再看,只覺眼睛酸痛。
姜年說:「先生甚是珍視這些東西,他曾一本正經和我說過,您沒有親人,這些都是他親手給你打造的嫁妝。」
「傻子。」笑他傻,自己反而掉了眼淚。
那幾年,程寄聲不是沒提過婚禮的事,我懶得迎來送往,再加上我們倆又沒什麼親人,索性就免了。
他還真給我偷藏了一份這麼厚的嫁妝。
「我去聯系律師,先生把所有遺產都留給了您,他說,這些可都是你當年慧眼攢下的。」
我盯著匣子里的信封,沒出聲。
上面四個字:吾妻余穗。
還沒拆開呢,眼淚就暈濕了信封。
姜年噓聲,出去了。
雨打窗玻璃,聲聲嘈雜,我呆坐許久,方敢拆開那封信。
信不長不短,讀來也很瑣碎,居多叮囑。
吾妻余穗,見信如面。
昨夜接到你的來電,我欣喜萬千,未開口便已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