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贊他年紀輕輕就做了校尉。
只有他知道,他夠狠,是因為想出人頭地。
在軍營之中,雖說很少花錢,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開銷。
尤其是身為校尉,少不得被那幫部將賴一頓酒。
可人人都知道,他手頭拮據。
光條漢子沒有家里人寄冬衣,又嫌軍中的不暖和,有的會去平城縣里花銀子買。
只有他,沒買過,也沒錢買。
他總是想,那個姑娘把大好青春都耽擱在他們裴家了,他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家里那三個女人。
薛玉第一次寄信過來的時候,他心里又有些慌。
這些年,家中總是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然而打開一看,他笑了。
她說想做營生,還問他豆花方子。
沒人比裴意更清楚家中的豆花秘方了,裴老爹當初是打算把鋪子給他的。
他沒有絲毫猶豫,回信告訴了她。
也沒忽略她在信的最后,寫了這麼一句——
邊疆苦寒,二叔定要保重身體,盼平安歸家。
盼平安歸家……
那個家,很長時間他都忘了還是自己的家。
半年后,薛玉又來了信,她說鋪子已經開始盈利了,二叔不用再寄錢過來,軍中開銷,莫要苦了自己。
從前從未覺得苦,直到邊疆戰役打起,朝廷調兵遣將,軍營眾人忙進忙出,忽有軍差叫住他,說家里給寄了御寒衣物。
裴意愣住,第一反應竟覺得是在做夢。
自十三歲出來當兵,他何曾收到過家里寄來的御寒衣物。
哪怕僅是一雙護膝。
沒有穿過褻裘,竟不知裘皮的里衣是這樣暖和,領口里面都縫著綿密的毛。
護膝竟還有這樣又輕又暖的樣式。
年輕的校尉,突然覺得眼眶很熱,以前都是這麼過來的,從未覺得冷。
穿了褻裘才驚覺,不知自己從前是怎麼熬過來的。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每天都在死人,邊疆的風吹得人心腸又冷又硬。
薛玉的每一封信,他都收好放在了懷里。
晚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是那麼簡單的內容,卻讓他僵硬的心腸軟了又軟。
信里,洮州郡云安縣,有他們家的豆花鋪子。
鋪子里有熱騰騰的豆花,鮮美的雞雜湯,可以加粉,還可以泡饃。
年邁的太母和淘氣的妹妹,在盼他平安歸家。
薛玉,也在盼他平安歸家。
薛玉,薛玉……
裴意將這個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覺得尤為好聽,連自己也沒發覺,嘴角噙了一抹笑。
直到韓英跳了起來:「裴意,你好像咱們營里的王大德子,那小子半年前成的親,每次收到他媳婦的信,都笑的跟個傻狗一樣。」
裴意的笑凝結在唇角。
后來,他是怎麼想娶玉娘的呢。
戰場殺戮,見慣了生死。
被困麓山的時候,大雪紛飛,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
都是并肩作戰的兄弟,可他無能為力。
他只能盡力喚醒他們,讓他們不要睡。
給他們講洮州郡云安縣的豆花鋪子,將祖傳手藝,味道一絕。
還把薛玉的信拿出來念給他們聽。
天寒地凍,雪虐風饕,家里人還在等著他們回去,吃一碗熱騰騰的豆花,喝一碗雞雜湯。
活著真難啊,有個年幼的小兵,才十五歲,他撐不住了,他對裴意道:「哥,我也想吃豆花。」
然后他死了,裴意哭了,眼淚凝結在臉上,風一吹,特別疼。
他突然無比想家,想吃那碗豆花,想太母,想妹妹,也想薛玉。
那一瞬間他突然有個念頭,如果能活著回去,就娶薛玉。
她是個寡婦,耽擱在了他們裴家,他有責任。
而他,似乎不能沒有她。
三年半的時候,終于打完了,此時他也成了人人口中手段狠絕的裴校尉。
裴意覺得自己挺可怕的。
幾千婦孺,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呢?
不殺,又不能放,留著既浪費糧食,又埋下隱患。
他記得那些胡蠻子的小孩,婦人,眼中的恨意,只盼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
非我族類,必誅。
裴意做了整宿的夢,他夢到那些死去的胡人小孩纏著他,然后他逃到了一家豆花鋪子。
看到了薛玉在鋪子里,抬頭沖他笑:「飯做好了,二叔來吃吧,待會要涼了。」
然后周遭突然變得安靜,他坐在薛玉面前,吃完了一碗豆花,哭了。
因屠殺戰俘一事,進京封賞時,皇上漏掉了他。
裴意沒有不甘,也沒有怨懟。
他竟覺得這樣也不錯。
卸甲歸田,回去商議一下,跟薛玉成家,他們可以共同經營家中的鋪子。
然而皇帝最后幡然醒悟,又詔了他入宮。
封了將軍不說,還要封家中寡嫂誥命。
裴意撩了下眼皮,不動聲色的拒絕了。
薛玉若得了誥命,他們此生再無可能。
裴意回了家,帶著韓英等人,一同歸去。
薛玉站在街上,也站在光下。
他想娶她,可他暫時不能說。
如今他成了將軍,娶了家中寡嫂,難免不為世俗所容。
更重要的是,他怕嚇到薛玉。
從長計議,慢慢來,他對自己說。
薛玉待他是真好,分明不甚熟悉,可她像個溫柔的妻子,跟在他后面,接下他的甲衣,拿著他的軍靴。
她喋喋不休,說晚上再燒水洗澡,還說新做了衣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