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是一個罪人,罪人需要受到懲罰。」
林澤的語氣很平靜,淡然,不像平日里他在面對他人善意時的不知所措和羞澀。
我驚訝于這個答案,正不知怎麼回答,林澤繼續開口。
那天晚上,我們聊到了很晚,大多數時候都是林澤在說,我在聽。
我知道這是很難得的時刻,林澤在向我敞開他封閉的心。
他的爸爸是個人渣,他從小就知道這一點,毆打、辱罵是家常便飯。
其他人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垃圾在用了各式手段,砸了大量金錢娶上一個漂亮女人又得了一個兒子后還是如此不滿,以至于對自己唯一的兒子非打即罵。
但是林澤很清楚為什麼,在長年累月的打罵聲之中,他從父親的嘴里知道了真相。
他的父親認為林澤不是他親生的,而他既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花大價錢弄到手的女人給他戴了頂天大的綠帽子,也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喜當爹,所以對外口風一直都很緊。
爸爸不愛他。
可是沒關系,他還有媽媽。
他的媽媽有的時候對他很好,有的時候對他很壞,大多數時候,他的媽媽都只是沉默地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河流,看著岸邊的蘆花,看著天空的飛鳥,無論他怎麼呼喊,她都不會理會林澤。
林澤說,他媽媽對他好的時候,會把他緊緊護在懷里,即使自己被打得頭破血流;會教他種花,告訴他白色薔薇的話語是純潔的愛情,也會告訴他桔梗種植的注意事項;會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會親親他的額頭對他說晚安……
他媽媽對他壞的時候,會用指甲用力掐他,即使她的指甲因此裂開流血也不會放手;會一邊流淚,一邊把林澤的頭按進冰冷的水里。
他說有一個冬天,自己鼻子里、嘴里全是冷冷的冰水,他一開始還會拼命掙扎,他想對媽媽道歉說他錯了,即使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但是只要媽媽告訴他,他都會承認并改正。
后來,他覺得水實在太冷了,不像流進了肺里,倒像是流進了心里,他在這冷冷的水里嘗到了一點點鐵的腥味,不知道是自己的血,還是媽媽的血,但是他就不掙扎了,因為他想到自己這樣亂動,媽媽按住他頭的那只手的指甲就會裂開流出好多好多的血。
也許死了也不錯,這樣媽媽那雙好看的眼睛里再也不會流出代表悲傷的眼淚,可也許也是因為他不掙扎,他的媽媽放開了手,讓他活了下去。
他一直說,我一直聽。
床頭的夜光鬧鐘的時針指向 3 的時候,林澤的話突然含糊了起來。
「我很羨慕……羨慕你。」
羨慕什麼?我沒聽清,但我又不好開口問。
「我問過我媽媽,為什麼要這要對我,我不也是她的孩子嗎?」」
「她的表情突然很驚恐,說我才不是她的孩子,我是惡魔借她肚子來到這個世界的孽種,是罪人,是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的人,我受到的一切都是我應有的懲罰!」
他把自他有記憶以來的所有的經歷都濃縮在一段兩小時不到的對話里。
「那你恨她嗎?」我問。
他很久沒說話,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我聽見了他的回答。
「我以為我恨她,其實沒有,在她死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一點,如果她沒有死,如果她因為爸爸依舊憎恨我,折磨我,也許未來我會恨她吧。」
「可是現在,我只想她活著,抱抱我,親親我的額頭,對我說晚安。」
我不想說話,眼睛脹脹的,心里梗著一口氣,讓我很不舒服。
不用再問了,為什麼不反抗。
我想起上輩子看的書。
「當你想批評別人的時候,要記住,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我并不想批評林澤,可是一種我無法言說的心情梗在心頭讓我不知道再如何開口。
「很晚了,睡吧。」我把愛麗絲扔給林澤。
「晚上抱著她睡,也許會做個好夢。」我躺在床上輕聲說道,結束了這沉重的話題。
在我快睡著的時候,我聽到林澤說:「晚安。愿愿。」
25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是上輩子的事。
明明重生才一星期不到,上輩子卻已經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很奇怪,我夢到的是我大學時的一次心理課程。
一開始夢里只有兩個人,是我和我的大學心理學教授,沈瀾。
沈瀾的課在我們學校一直很受歡迎,公共課座無虛席,不只是因為他的課講得好,更是因為他長得帥。
不到四十的年紀,保養得又很好,看上去才三十出頭,身材瘦削、溫文爾雅,穿著白襯衫,袖口挽起,臉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有一種讓人為之癡狂的禁欲美感。
那次也是趕巧,馬上放長假,又是小課,人不多。大家上完課,跟沈教授告別后都走得很急。
一時間只有還在慢條斯理收拾教材的沈教授和故意留下來的我。
我聽不見夢里的「我」和沈教授在交談什麼,也不太記得自己留下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