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我身下流淌的一抹鮮紅。
這個孩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或許,在感受到不被我這個母親期待時,ta 就如同小小的落葉般,順水流走。
孩子,你比我要聰明得多。
丈夫請了長長的一段假,坐在床邊陪我。
沉靜內斂的他,說了很多我從未聽他講起的話。
他說:「第一次注意你,是看你的實驗報告。導師把文件傳到群組里,說你是他帶過最優秀的學生。我看著那份報告,只覺得字里行間都是殺伐果斷的氣息。「許最最」,我想,你人如其名。」
「第二次見你,同組的師兄給大家帶了奶茶。你道謝得大方,眼神卻茫然無措,像是一個從未接受過別人好意的人。我看著你鼓著嘴吸珍珠,嘴巴一動一動,表情有孩子的快樂,也有孩子的不安。第二天,你買了幾大袋零食來分給大家。我想,我一定會愛你,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愛你了。」
「你從不說家里的事,卻愛拿自己玩笑,像背書一樣嘩啦嘩啦地打趣,仿佛把一件事咀嚼過一千遍,事情就會失去本來味道似的。沒有人教過你,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用原諒的。」
「現在想想,我一直都是個失職的丈夫。我總覺得有我一直陪著,總有一天,你會主動開口。只要你朝這邊走一步,我就會立馬奔向你,哪怕還有一萬米的距離呢。可是我忘了,已經溺水的人是不會呼救的,他們害怕被更多的水灌進嘴里。是我對你太殘忍了。」
「你倒下的時候,那麼多的血,不要命一樣從你身體里流出來。
我看著你的臉從燙紅一點一點蒼白下去,那時候,我腦子里只要一個念頭:沒有你我會活不下去。」
他慢慢摘掉了細框眼鏡,用手背擦拭著溢出的淚水。
「那天我抱著你,感覺自己像抱一只鳥。你燒得迷迷糊糊,咧著嘴,說:『我難受。』」
「這麼多年我從沒聽你說過這句話……你得有多難受啊……」
他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淌下。
「沒事的。」我干啞著嗓子,把他的頭抱在胸前,輕輕地哄,「沒事的……」
我的眼淚也布滿了臉頰。
我開始去做心理治療。
對方是個和藹的老醫生,一邊聽我說,一邊用筆在本子上記著。最后,他放下筆,看著我。
「孩子,你怎麼才來啊。」他輕輕地說,「你得吃了多少苦啊。」
日光為他的身體鍍了一層金邊,溫柔得想讓人落淚。
我暫時放下了繁重的課業,遵循著醫囑吃藥,健身,聽音樂。
以及,學著去恨某些東西。
我和丈夫一同回到了我的初中,我想在這里了解記憶深處的某些東西。
讓人驚訝的是,那名照顧過我的醫生還在那里。
當年亭亭玉立的女校醫,如今已變成了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醫生奶奶。
她早已不記得我的事情。
我向她展示我手背上青紫一點。多年來,這道癜痕一直未消散,仿佛時時刻刻提醒著我的罪惡。
「對不起。」我對她說,「醫生,我給您添了多少麻煩啊。」
女醫生搖了搖頭,手輕輕觸摸著我的手背。
她說:「沒有一個醫生會怪你的。你只是生病了。」
我終于放聲大哭。
淚水在太陽底下如融化的水晶,隨之一起融化的,還有多年來壓在我心頭的重負。
媽媽很久沒來過消息。也許是丈夫警告了她,讓她不要再靠近我的生活。
但是,某一天,她的電話就那樣來了。
「最最,媽媽錯了,媽媽真的錯了。」
電話那頭的她哭得聲嘶力竭。
我勉強從她的口中拼湊出兩件事。
A 國一場黑幫斗爭里,兩個組織的成員在街上爆發槍擊事件。一枚流彈劃過,直接擊中一名路人的右太陽穴。
那個路人,就是我的弟弟。
剎那間,我想起了多年之前,那罐擦過我腦袋的西梅。
父親知道這件事之后,仿佛一下老了二十歲。他的身體徹底垮了下來,連回國的班機都沒等到,就病死在異國他鄉。
一夜之間,媽媽成了孤家寡人。
她在電話中痛哭失聲,說著中年喪子與喪夫之痛,說著自己的不易。
見我沒有回應,又期期艾艾地說起,那段灰暗的歲月中,偶爾零星乍起的、她的母愛。
給我買早飯的幾枚硬幣。
偶爾對于我成績的夸贊。
問親戚要來給我的幾件衣服。
……
這些,都曾是我密不透風的黑夜中匆匆闖入的幾道極光。
我追逐著這些極光,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奔走。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孤獨地走了很遠的路。
「最最,」女人哭著說,「媽媽愛你啊!」
丈夫握著我的手。他的眼神在說,支持我做的一切決定。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媽媽。」
我最后一次這樣叫她。
「你不是愛我,你只是害怕自己變成一個沒人贍養的人。」
「一個像小時候的我一樣,死在路邊也不會有人流淚的、沒有人愛的、人。」
掛斷電話的那一刻,我看見小小的許最最在向我招手。
我牽起她的手。我們決定要長大了。
9
三年之后,在我停藥的那天,丈夫向我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