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四個學士學位,兩個碩士學位,那是我放棄無數的無數而得來的微薄報酬,我可以用五種不同語言大聲訴斥我痛恨這里的生活。
現在一切清零,我是啞巴,不識字的破落戶,不值一文的女傭,蟲子,老鼠,茍且于時間縫隙里的老鼠!灰溜溜的毛發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一點痕跡可以證明,我曾經努力了,我已經拼盡全力了!我應該過上我應得的生活!
我應該像人一樣活著!
11
誰也不想要我,誰也不需要我。
我不知道這一點是否算做好事一樁,他們誰也不會希望抽中我,可我無法因為他們的希望而原地消失。
縱使我也希望我能夠消失,我不能被套中,誰會在乎廉價飲料到達顧客手里后是被喝掉,扔掉,還是沖入下水道。
有一秒鐘我真的想抱著燕梁的腳去哭,我真的想在地上爬著去懇求小姐。
可那有什麼用?沒有,無濟于事,只會讓一切變得更糟。
燕梁沒有同情,小姐沒有能力。
紅布之下,前方一片血紅。
放過我吧,求求你。我不會再犯錯了,讓我回家吧,求求你。
《圍爐夜話》里說,一味學吃虧,是處事良方。那是不常吃虧之人的寶貴教訓。人生當中我從未占過上風,我早就被藥死了。
我閉上眼睛,心如死灰,祈禱自己能夠死在這一刻。
然而,想象中的竹圈沒有落下。
新鮮空氣上涌,光明折射撲朔,紅布被揭開。
我下意識抬頭,順著紅布揚起的動作望去,無盡的芍藥花云下,一雙黑眼睛,正對著我。
紅布和光影快速游走,沖流之中他的目光不晃動,在無數明暗擦碰里顯得太冷靜。
在盡是瘋子的酒香氣之中,他醒著,那是一雙醒著的眼睛。
「你還好嗎,」他對我笑笑,「麻煩你,幫我把這盤甜糕撤下去吧。」
12
感謝他,我退出了宴會。
宴會的燈光是暖黃的,宴會之外卻顯得很冷,明明已經到了春末。
不知覺間我已遠離人群,站在無聲的青黑色的樹林之下,夜色沉沉的小徑掩在芍藥花之中,我看著它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去。
「也許我應該去死。」
夜色如水,如湖,如海,這個念頭突然浮現,如若游絲,我躺在黑夜之底,向它伸手,死死抓住。
也許這一刻我應該想一些好事,也許我應該打起精神,想想冬季野炊,想想白絨毛的小狗,笑一笑吧,我是一個膽小的人,一點點好事就足夠讓我沒有勇氣殺死自己。
可是,這一刻我只是,不愿意。
我不愿意打起精神,我害怕失去此刻的悲傷,悲傷是我現在的一腔孤勇,失去它就意味著我將失去唯一一次解脫機會。
我朝路徑深處走去。
晉衡候府很美,我是知道的,它有著珍珠一樣很美麗的花園和大小湖泊。
我白日常常路過這一片池塘,春天落得雪滿路的池塘,它的漣漪在日光下顯得很可愛,有一刻會讓我忘記這一切。
夜晚看著它,覺得很不相同。
我朝著池塘的內心走過去,那些柔軟的波瀾,隔岸的芍藥夜霧中顯得很朦朧,「芍藥是牡丹的冒牌貨」,是誰曾經這樣和我說?
我是我的冒牌貨,「牡丹花下死」,我若死在芍藥下大概不算風流,是否也能算死得其所?
池水慢慢齊平我的胸口,我在其中,想起一片海域。
也是一樣漆黑的水面,還用著過時的鎂條燈,那時與我一同露營的朋友,未熄滅的篝火,潮聲,我想起媽媽說,讀書的時候不要餓著肚子,哦,廚房里我打翻過一鍋海帶湯,比打翻湯更心痛的是清理需要好久,想起留學時呆呆看著宿舍里的煙霧警報器,濕漉漉的頭發,那個害羞的吃東西會皺眉頭的男孩子,想到星星,碎玻璃一樣的星星——
星星啊,奧登的星星,它是怎麼說的?
仰望著群星,我很清楚,即便我下了地獄,它們也不會在乎。
「我的天啊,」我停下腳步,把臉埋進雙手,低聲感嘆,渾身上下無法停止顫抖,「我的天啊。」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宇宙已然拋棄我,我怎麼會忘記這個事實,我怎麼會忘記櫻花樹下被永遠困住的鬼魂?
我突然害怕,我的恐懼,我在這里一秒鐘都不堪忍受的痛苦,如果,死亡不是解脫,而是永恒的痛苦,我該怎麼辦?
思緒讓我失去勇氣,我猶豫太久,這一潭水太冷了,像是一千萬根針同時在血液里扎動。
水太冷了,我永遠都無法逃出這里了,媽媽。
13
夜空龐大,我走在濕淋淋的小路上。
花徑折角,有人與我迎面遇見。
冷水一樣的夜,我渾身濕透如水鬼野游,月色從云里游動,如冰塊深海漂浮,照亮我們的臉。
一雙醒著的眼睛,是宴會上那一個。
他看清我,不知為什麼并不顯得很驚訝,微微低下頭,將身上披風解下來,遞過來,輕輕頷首,等我接過,很周到地后退了一點,長身鶴立,謙讓過我的窘潦。
我感激他,披風,宴會,或是后退的那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