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燈光昏暗的酒吧,燈紅酒綠的迷亂里,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襯衣,頭發留得很短。
客人有意調笑,把小費從她領口塞進去。
她平靜地拿出來,仔細地收進兜里,還跟人道謝。
那雙眼睛里,好像有火焰在燃燒。
包括后來。
她為了三十萬,主動送上門,投懷送抱。
他在聽聞有關陸絲絲的花邊消息時,心生怒氣,有意在情事間折磨她。
很多個彎下脊梁的時刻,她眼里的火焰或許有短暫的黯淡,卻始終沒有熄滅過。
周靳硯承認,他一開始是看不起郁寧的。
他和她的人生,遙遠得像是兩個世界。
第一個錯亂的夜晚,他幾乎是按著她在宣泄情緒。
郁寧一聲不響,都受了,只在那盞昏暗搖晃的燈影里,她垂著眼,睫毛劇烈地顫,好像承受了莫大的痛楚。
第二天早上,她問他,能不能問他拿一筆錢。
「就當作是借我的。」
周靳硯越發覺得輕視,至少他從前找過的女伴里,沒有這樣迫不及待就亮出目的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問:「要多少。」
「三十萬。」
她說完,停頓了一下,又有些局促地補上了一句,「如果能多幾萬也可以,當作備用。」
他的筆尖在支票紙頁上頓住。
忽然覺得很荒謬。
他隨手扔給上一任女朋友的分手費,是郁寧要的價格的十倍不止。
其實那個時候他就應該意識到了,她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
靠近他,并不是因為貪慕虛榮。
而是走投無路。
后來他在郁寧身上發現了很多傷口,深深淺淺的疤痕。
她不太在意,說小時候上學要走山路,有時候下雨,會摔跤,就留了疤。
后來周靳硯曾經無數次地想過,那時候他心上忽然冒出的短促的痛楚,其實就應該是心動的開端。
只是被他強行忽略掉了。
他喜歡了陸絲絲那麼多年,她就像一朵永遠被精心呵護,不染一絲塵埃的花,驕矜倨傲是應該的。
而郁寧……
像是澄澈的湖水。
她總是沉默地跟在他身邊,對他和朋友蓄意的刁難正義照單全收。
他們越輕視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就越發倒映出他們的卑劣和不堪。
周靳硯有時會焦躁不安。
因為他覺得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她。
她只是為了錢,為了那可笑的三十萬所帶來的恩情,才被迫留在了他身邊。
他知道她會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看書,好像在隨時準備著離開他。
她看書時那樣渴求的、熱烈的注視,他從沒有一秒鐘得到過。
他只想讓郁寧的眼睛里能容納他,哪怕是討厭和恨意也好。
于是一步錯,步步錯。
郁寧墜崖后的第十天。
所有人都說,她不可能生還了。
朋友勸他:「算了吧,已經這樣了,別為了一個死人和絲絲鬧不愉快。再說了,你不是說過,她只是替身而已嗎?」
周靳硯抬起頭。
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
陸絲絲在旁邊掉眼淚。
她質問他:「林嘉入獄的消息已經放出去了,這時候你宣布取消訂婚,不是在告訴別人,你是在陪我演戲嗎?」
「阿硯,你真的不為我的事業考慮嗎?」
這時候,她還是叫他阿硯。
用溫柔哀婉的口吻,眼睛里是惹人愛憐的神色。
周靳硯忽然意識到,其實郁寧從來沒有用這樣親昵的稱呼叫過他。
一開始她叫他周總,后來在他的命令下,也只肯再進一步,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客客氣氣,生疏至極。
周靳硯開始頻繁地夢到郁寧。
夢里他沒有那樣羞辱輕視她,沒有用報恩把她留在身邊,于是她對待他的態度日漸溫和,也肯卸下心房叫他一聲「阿硯」。
他去科研所接她下班,車里藏著一大捧玫瑰。
她有點驚訝地接過花束,終于肯沖他真心實意地笑一笑。
可醒來時,什麼也沒有。
床頭擺著郁寧曾經看過的書,寫過的論文,暗自研究過的實驗成果。
那是她的世界,他從未有一刻進去過。
就這樣過了三年。
某天他在新聞里,某個國外的科研成果發布會上,不經意地一瞥。
角落里有個身影微微熟悉。
周靳硯驚得站起來,險些以為自己還在夢里。
他托人去查,對方很快回復,那個人不叫郁寧,是國外某大學生科專業的在讀博士生。
好像從溫暖虛幻的美夢中跌落,周靳硯沉默地盯著窗外,好久。
才一字一句地說:「她還活著。」
郁寧的尸體始終沒有找到。
那意味著,她總有幾分生還的機會,哪怕小得可憐。
周靳硯開始滿世界地找她,就從那片懸崖開始。
那片海域流向哪里,誰去過那里,附近大大小小的醫院。
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希望,又親眼看見希望破滅。
他快被這種反復的拉扯折磨瘋了。
整整兩年,一無所獲。
但他心里還抱著一絲期望,還在等。
等到未來有一天,她愿意出現在他面前。
或許是因為恨意和報復,那也沒關系。
8
飛機滑入落地軌道。
短暫的耳鳴過后,我摘下眼罩,從行李架上取下箱子。
入住的酒店是活動方安排好的,會廳就在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