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我提著小籃出門去,走到書院街口,平白被人攔下。那人生得可惡,一笑還滿口黃牙,他故作斯文地問我:「小娘子哪里去?」我忍著厭煩回答:「青天白日大路朝天,你管我去哪。」
他笑起一雙瞇瞇眼:「喲,脾氣挺大。」
我繞過他要走,卻被他扯住了衣袖,他將我逼退到墻邊,上上下下打量我,還要來摸我的手。
這混球。
我忍著氣,咬著牙,盯準了他的襠。娘說那地方是男人的要害,你遇上混球就死命地踹。
我正要提腳死命地踹,一只腳先我一步將他踹飛。那混球趴在地上直吼:「哪個踹的爺爺!」一個好聽的聲音懶洋洋說:「你爺爺我。」
我抬頭去看那位爺爺,他穿一身青衫,慢搖著折扇,俊眉朗目笑得懶散,渾身上下都好看。
我就只敢看一眼。
地上的混球爬起來說:「好你個顧鄰,你給我等著!」
他說:「等著你什麼?來給爺爺磕頭?」
那混球氣得滿臉通紅,哼哼唧唧逃走。
他這時才對了我笑,晃得我心亂跳,他問我說:「姑娘是否嚇著?」
我低著頭柔著聲:「是有一些嚇著。」
他說:「莫怕,姑娘欲往何處?我送姑娘一程。」
我說:「奴送荷包去繡鋪,勞駕恩人相送。奴叫李碧桃,不知顧鄰相公尊姓大名?」
他笑出了聲,他說:「顧鄰相公尊姓顧,大名鄰,還有個表字叫有鄰。」
我管你表字不表字,我嘴里叫他顧相公,心里叫他顧郎君。
他說送我去繡鋪,我挽著籃子低著頭,小著步子慢慢走,他跟在旁邊背著手,同我一道慢慢走。
陽春三月里,燕子雙雙飛,地上兩個影子連在一起,一個低著頭,一個背著手。
我胸口像揣了只兔子,蹦噠得捂不住。
路上有熟人問:「碧桃,哪里找的俏郎君?」
我面紅耳熱地答著:「這是我的恩人相公,不是我的郎君。」偷瞟他神色,見他垂眸看路,嘴角微微笑。
送完了荷包,我該回家,在街口東望西瞧找不到路,他就問我:「姑娘家在何處?」
我心頭有些歡喜有些羞,我說:「奴在萬里橋西住,沿街一路粉桃花,桃花盡頭是燕子巷,奴在巷里第三家。」
我有些期盼地看著他。他點頭說巧,他說:「在下也住萬里橋,沿河往東皆垂柳,柳下有巷名青衣,我就住在巷口。」
我默默在心頭念一遍。
他問:「姑娘記下了?」
我點頭:「記下了。」
他就笑。我這才反應過來,暗罵自己不知羞。
他說:「既然都在萬里橋,不如同行一路?」
我紅著臉點頭,隨他慢慢走。還沒走多久,就到了青衣巷,我該同他告別,腳卻不肯走。
我立在他家巷口,心慌意亂,不知該怎麼辦。他看了看我,又看向橋對岸,他說:「對岸風景如斯,過橋看看桃花也好。」
我安下心來,又同他慢慢走,路怎麼那麼短,我聽到豆黃在叫喚。
我有些莫明地黯然,指著家門對他道:「那里就是奴家,叫喚的是奴家的狗,它叫李豆黃,奴家就我倆。」
他點頭微微笑,告辭轉身要走,我心頭一急叫住了他。
我說:「多謝相公相送,來而不往非禮也,奴送相公回家。」
他怔了怔,笑容一時亮了春色,淡了桃花,他問:「然后我再送姑娘回家嗎?」
2
我大約生了病。我飯也吃不下,花也不想繡,鎮日坐在巷口,看著隔河的柳。
我問豆黃:「他顧是哪個顧?鄰是哪個鄰?」
豆黃也不知道,臥在我腳邊舔我的手。
我暗暗一咬牙,去找三哥買肉,又去太白坊打酒。我剁肉切蔥包好餃子,帶上餃子和酒,出門沿河走。
我走過一路桃花,走過一河柳,走到青衣巷口,在門前停住腳,踟躕不敢抬手。
我在他門前來回走,恨自己膽小,恨自己無能,我又不是想男人,我是來還他人情!
我又抬手。
不行。
我數到一百再敲門。
我才數到九十九,背后嘎吱一聲,站著我夢里的冤家。
我說:「顧相公,好巧。」
他站在自家門里點頭:「嗯,好巧。」
我說:「奴見天色好,就出門隨意走一走。」
他看著我臂間的食盒又點頭:「嗯,很隨意。」
我一下紅透了臉,我咬住嘴,糾結了一瞬:「實際奴是專程來,答謝相公上回相救。」
他抱臂揚眉說:「客氣。」
我說:「奴包了餃子,買了酒,還望相公不嫌棄。」
他說:「不嫌棄。」
他叫我進了門,我坐在他屋里。滿屋都是書,滿屋都是他的氣息。里里外外干干凈凈,沒有一絲女人氣。我不禁抿起了嘴,樂透了心。
他慢條斯理地吃著餃子,就著小壺飲酒。
我壯著膽子問他話:「相公哪里人士?」
他說:「峨眉人士。」
我問:「峨眉距此多遠?書信幾日往返?」
他彎起嘴角說:「未曾修過書信,不知幾日往返。」
我故作驚訝問:「堂上后宅不牽掛麼?」
他繃不住笑意地說:「堂上早逝,后宅無人,年正十八,尚未娶親。」
他又問我,「還有什麼要打聽?」
誰想要打聽。
我只是還他人情。
他那以后常護著我出門,陪我送荷包,送腰帶,送手帕,害我又承了許多情。我每每提著小籃去還他的情。
我坐在他小院里,看他看書,看他寫字,看他將一片牛肉吃成了五口。
時光很好,歲月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