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船頭看,又怕叫丫鬟婆子看見,丟了做夫人的顏面。
我放下簾子看我夫,他卷著書,低眉垂目,氣度安閑。
豆黃就趴在他腳邊,耷拉著眼皮,輕搖著尾巴,沒一絲慌亂。
連豆黃都比我沉穩,我低頭繡花,心上走神。
突然聽到我夫問:「怎麼突然不看了?」
我低聲道:「看來看去,沒什麼好看,又不是沒見過世面。」
我夫笑著說:「什麼世面不世面,當年太白乘舟去江陵,還曾詩說輕舟已過萬重山,想來一路沒少看。」
太白我知道,太白斗酒詩百篇,那是大才子,大詩仙,他坐船也愛到處看?
我怔怔問我夫:「真的?」
他起身來拉我:「為夫何曾誆過你,走,我們去船頭看。」
我隨我夫去船頭,云影天光,江風拂面。
我說:「真好看,我想繡下來,只怕手太慢。」
他說:「無妨,為夫替你記著,你何時想繡,為夫就替你畫出來。」
他將我攬進懷:「往后為夫公務之閑,便帶你四處游玩,看盡天下美景,走遍萬水千山。你想繡什麼,為夫都替你記著。」
我低下頭,心有些不安。
我說:「我怕丟你的臉。」
他低頭看看我,伸出一只手給我看。
他說:「你看為夫的手。」
我看我夫的手,修長白皙,漂亮有力。
他說:「這只手寫得了錦繡文章,畫得了萬里江山,卻也有做不了的事。」
我好奇問:「何事?」
他笑著說:「捏不了繡花針。」
我笑出了聲。
我夫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為夫探花,娘子繡花,一樣是本領。」
船走一月有余,還沒到揚州城。我漸漸心頭生了煩,繡花也困,吃飯惡心,睡覺也不安生。
夜里漫天星光壓船,船兒輕搖慢晃,搖得我心慌,晃得我心煩。
我推著他的肩說:「我心里難受。」
他緊張問我:「可是暈船?」
我話還沒說完,趴在床頭就開始嘔。
他急忙披衣起身,叫趕緊靠岸,大半夜在岸邊村寨里,逮了個郎中上船。
郎中抹著潮汗替我把脈。
他背著個手,沉著個臉,在一旁盯著郎中把脈。
他問:「我夫人何以突然暈船?」
郎中說:「不是暈船。」
他又問:「我夫人可是飲食不當?」
郎中說:「不是不當。」
他蹙眉:「那我夫人是何病癥?」
郎中說:「不是病癥。」
他深吸一口氣:「你給我如實道來。」
郎中猶猶豫豫,拿捏著言語:「我是個獸醫,把得不很仔細,這脈,像是有喜。」
他愣了愣問:「什麼?」
郎中說:「像是懷孕。」
他還不醒神,眨眨眼問:「嗯?」
郎中有些賭氣說:「夫人肚里有崽兒了!」
我夫在原地呆呆站。
我看他那傻樣,心頭嘆氣,謝過那獸醫郎中,叫人送下船去。
我又喚他說:「夫君,你過來坐著。」
他就過來坐著。
我抓著他手放上我肚皮,輕聲說:「夫君,你沒聽錯,你當爹了。」
他這才遲疑地問我:「我沒聽錯,我當爹了?」
我點點頭。
他看看我,又看看擱在我肚子上的手。
好半晌沒動靜。
我又喚他好幾聲,他才驀地眼圈一紅,捂著眼睛哭出了聲。
我心頭發軟,問他:「你哭什麼哭?」
他說:「顧鄰孑然一身多少年,何曾想過此光景。」
我眼圈也紅。
他驕傲盯著我說:「桃兒,我有孩子了。」
我無語。
是,你有孩子了,跟誰沒有似的。
兒隨爹,磨人。
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下了船吐得地暗天昏。
我到這揚州城,還不知啥是我夫說的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沒看到二十四橋明月夜,沒走過春風十里揚州路。
我就終日在府里吐。
我夫心疼,隔著肚皮把兒罵:「逆子不安生,折磨你娘親,出來后看為父如何教訓你!」
他罵得越狠,兒就磨我越狠。
兒磨我整月才安生,我扶著小翠的手,想出門見識揚州城。
小翠為難說:「夫人,大人交代,不讓出門。」
我說:「他是大人,我是夫人,我是捅破他頭的天,我說了算。」
小翠還攔著我:「夫人,還是等大人回來再說。」
我叉著腰說:「你去不去,不去就在家呆著。」
小翠陪我出門,一路上嘴都不消停,一會兒叫我慢點,一會兒叫我小心。我看著滿街的繁華,聽著滿耳的吳音,只覺得新鮮有趣,渾身有勁。
我被她念叨得不耐煩,只好找一處茶攤坐下,支她去對面鋪子買茶點。
小翠叮囑我兩三嘴,才轉身去對面買茶點,我松下一口氣,坐著到處看。
看見一間大繡坊,偌大的門面,滿屋的錦繡。
我人還沒反應,腳就朝著那廂走。走到門口,見里面繡娘排排坐,低頭穿針引線,一名婦人來回在其中指點。
我看她們的花色清,針腳靈,不覺看入了神。我還看她們繡著個大屏風,一面是神女飛天,一面是百鳥朝鳳。我一時走不動。
那婦人抬頭看我問:「娘子是要學繡花,還是要看繡品?」
我問:「那屏風是個什麼繡法?」
她笑著說:「那是本店的招牌雙面繡,娘子有身孕,不必站在門口,進來慢慢看。」
我想進去慢慢看,瞥見小翠買好了茶點,正著急地左顧右看。
我便收回腳對她說:「今日不便,下回我再來看。」
我叫小翠去打聽,打聽到那繡坊的主人,是三吳有名的繡娘,人稱吳大家,本是蘇州人,隨夫來在揚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