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手蘇繡甲天下,繡品做過貢品,還給太后娘娘繡過觀音。如今年紀漸長,眼光不靈,便開一間繡坊,收授弟子,出售繡品。
我一聽就動了心。
我收買了小翠,瞞著我夫君,悄悄溜出門。
吳大家問我是哪里人,因何來到揚州城。
我說我是蜀州人,隨夫來到揚州城。
吳大家問我夫做什麼營生,我說我夫起早貪黑,我也不知他每日的營生。
吳大家就嘆氣說,也是辛苦人。
吳大家問我可學過繡,我說跟娘學過,還曾以此為生。
她一聽就高興,叫我繡個花樣兒給她看。
我就繡朵芙蓉,又繡一條鯉魚,她一看就嘖嘖贊出聲,說我是找織女娘娘乞的巧,天生是個繡花的命。
吳大家將我留在繡坊里,精心指點我繡藝。
吳大家夸我說:「憑你的悟性,遲早超過我。」
一日我正埋頭理針,吳大家說:「府臺大人要來親選貢品,大家都要打足了精神。」
我一聽就慌神,我站起身說:「我肚子疼。」
吳大家嚇一跳,忙叫人將我扶住,要送我去看大夫。
我說不必,我急匆匆就要出門。才邁出門,便見門前一頂轎子,堪堪停定。
轎簾一卷,走出來威嚴俊朗的府臺大人。
我急忙轉身說:「又不疼了。」
我躲在屏風后,看吳大家將我夫君請進門。
他們左走,我就躲右,他們前去,我就躲后。
我夫人前總是冷清清,面不帶笑,目不斜視,一臉正經。
繡娘們紅著臉將他偷看,一邊看一邊低聲議論。
有人說:「府臺大人竟然這麼年輕。」
又有人說:「年輕也罷,還生得如此俊俏,像是畫里的郎君。
」
便有人笑她說:「就算是畫里的郎君,也是別人的郎君。我聽說他疼愛夫人,夫人有孕,要吃溜酸溜酸的橘子,他大夏天的找遍了揚州城。」
大家就嘆氣說:「不知什麼樣的女子,有如此的好命。」
我抿著嘴笑,就是我這樣的女子,有如此的好命。
我正低頭樂,身旁突然安靜,有人在我頭頂涼涼說:「你再把頭埋低一些。」
這是生氣的嗓音,我咬著唇抬起頭。
見我夫背著手,淡著臉,靜靜把我看。
我擺一副可憐的臉。
他問:「你還有多久繡完?」
我可憐地說:「花還剩下一瓣。」
他說嗯,走到椅子上坐下。
吳大家看看我,又看看他,陪笑問:「大人有何不滿?可是還想再看看。」
他端著茶杯吹一吹,說:「無甚不滿,不必再看。我等我夫人。」
我跟我夫回家。
他臉黑成鍋底,坐在椅上生我的氣。
我捧著肚子在他面前站。
他叫我坐,我坐就坐。
他指頭把桌子叩得篤篤響,他說:「李碧桃,你肚子不小,膽子也不小。」
我低頭看看肚子,是不太小。
他說:「你敢瞞著為夫獨自出門,你不怕人丟了,我還怕丟了人。」
他就是嫌我丟人。
他說:「萬一你出點什麼事,你叫為夫怎麼辦?掀了這揚州城?」
娘懷著我還到處走,哪里就會出什麼事。
他說:「你悶著作甚?我說你一句,你心里頂我十句。」
才沒有十句,我也只頂一句。
他嘆氣,說:「過來。」
我站起身,過去就過去。
他把我拉到腿上坐,撫著我肚子無奈說:「桃兒,為夫鎮日忙得很,你叫為夫放放心。等我閑了,陪你去,守著你,這樣我才安心。」
8
他哪有閑的時候。
秋日暴雨連連,他忙得沒時間吃飯,沒時間更衣,連家門也沒時間進。
他要帶人防洪筑堤,免得大水壞了莊稼田地,淹沒揚州城,毀了百姓的生計。
他出門時回頭將我看,我說:「你放心去,我就安靜在家里。」
我就安靜在家里,我叫我夫放心。
兒在肚里不安生,外面下著暴雨,兒卻急著落地。
小翠急慌了神,滿府上下急慌了神。
我白著臉,淌著汗,沉靜對他們說:「請穩婆,燒熱水,不許驚動大人。」
外面雨聲喧嘩,我喊得比雨聲還喧嘩。
穩婆說:「夫人,別出聲,攢著力氣使勁生。」
我咬住唇,不出聲,攢著力氣使勁生。
兒犟得很,不肯出娘的肚子。
穩婆推著我肚子說:「夫人,不怕,順著方向使勁。」
我不怕,我順著方向使勁。
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雨不曾停。
我沒了力氣,聲音嘶啞,頭暈眼花。
小翠哭著灌我糖水,我想著我夫在哪里,他吃沒有吃飯,是不是淋著雨。
我暗暗對兒說,兒吶,你要爭氣。
我暗暗對自己說,李碧桃,你要爭氣。
穩婆說:「夫人,快了!孩子冒頭了!不松氣,繼續用力!」
我不松氣,繼續用力。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聽到人笑,聽到兒啼。
有人抱著個小東西湊到我面前,說:「恭喜夫人,是個小少爺。」
我兒他紅通通,皺巴巴,不像他爹俊俏,生得丑不拉幾。
兒出生好幾日,吃了睡,睡了吃,還沒見過爹。
沒見過爹他還樂,一逗就咧開嘴笑。
我哄兒睡覺,哄得我自己昏昏欲睡,我才瞇一把眼,見床頭立著個鐘馗。
盯著兒流淚。
他沙啞著嗓子喚我桃兒,我才認出是我夫。
他臭烘烘,臟兮兮,滿臉胡茬,滿身是泥。
他盯著兒,一瞬不瞬,小心翼翼問:「桃兒,這是誰?」
我說:「這是你兒,還沒有名。」
他說:「嗯。他有名,他大名叫顧維,小名叫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