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七日,秦縣便傳遍了。
人們說南山有兩位女郎孝感動天,連群鳥都為之神往,每日盤桓在她們身邊,久久不散。
更有好奇的書生興致勃勃地前來,淚眼殷殷地離去。
很快,一首令人唏噓的《子離巢》傳遍了秦縣的大小書院、茶坊和戲船。
甚至還有京城的人慕名前來,非要一睹南山孝女的風采。
宜兒畢竟年幼,她心虛地問我:「阿姐,群鳥明明是餓了來吃餅渣的,可他們為何都說神鳥有靈?」
我笑:「那是因為人們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那明日我們還去哭墳嗎?」
「不去了。」
「為何不去?」
「因為唯有驚鴻一瞥,才更能令人寤寐相求。」
宜兒半信半疑,可沒想到第二日,陳宅門口便來了一輛馬車,婢子來報說,是京城來貴客了。
2
貴客是京城姜家的。
姜家有位嫡女,今年十三歲,貴客此行是想為她尋一位品行才情俱佳的閨中伴讀。
表舅將我們買來的第一日便放了我們的奴籍,因此去與不去,我自己做得了主。
堂上,我穿著粗布灰裳含笑對姜家的主事婆子道:「能給姜姑娘做伴讀是件大幸事,可我還有一個幼妹,怎忍棄她獨去?」
婆子知禮且和善:「自然是要同去的,萬沒有令你們骨肉分離之理。」
「我雖家道消乏,卻不能自賣自身,平白辱沒了先祖。」
「姑娘至誠至孝,世人皆頌,此番姜府慕名前來是請姑娘入府,日后也定奉姑娘如賓,不會折辱了姑娘半分。」
表舅母是市井中人,從未見過有如此氣度的主事婆子。
她站在一旁,怯得大氣都不敢喘,聽我和婆子的言語往來,一時間又喜又氣,面上神色竟似開了大染坊一般精彩。
她喜的是,終于可以將我們姐妹掃地出門了。
氣的是我們的出路竟然如此好,好得令她生嫉。
世家大族里的婆子自然都是人精。
見表舅母神色不睦,主事婆子忙命人端來了一盤銀兩和幾匹綢緞,表舅母這才勉強笑著將我們送出了門。
跪別了表舅母后,我和宜兒坐上了回京的馬車。
山一程,水一程,故景仍在,此心不同。
我生于京城,長于京城,可時隔一年,當馬蹄聲重踏響巷子里熟悉的青磚時,我竟然手指顫顫巍巍的,怯到不敢掀開眼前的烏簾。
姜府有兩子一女,大公子姜辰是翰林院侍讀,上個月新晉的五品官。
二公子姜時自幼習武,聽說跟著九王去了洛州剿匪,如今不在家中。
而嫡女姜南是個嬌柔的姑娘,她有一張如銀月般的圓臉,笑起來靨上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他們原本是揚州人,因為姜老爺去年年底升任通政使司右通政,這才舉家來的京城。
我和宜兒入姜府后,果然被奉為上賓。
白日,我們三位姑娘一起去臨風館聽夫子講學;夜里,宜兒去陪姜南做女紅,我便獨自去攬月閣翻閱古籍。
攬月閣是后園里的一座小樓,那里擺放著十幾座格子架,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書。
長夜漫漫,我輾轉難寐,時常在攬月閣一讀便讀到月上中天。
有時熬得太晚,眼皮打架,便枕著書往地上隨意一躺,直到五更天,才披著一身霜月踏露回屋。
姜府人皆知我嗜書如命。
尤其是姜夫人,她出自書香門第,不僅不怪我行事隨性,反而時常親自送筆墨紙硯和書籍到我房里。
「知你平素不喜胭脂水粉,亦不喜珠翠華裙,這是京城新出的《春秋注》,送與你讀個新鮮。」
九月秋高氣爽,姜夫人笑語吟吟地對我說。
我含笑接過散發著墨香的新卷對姜夫人福了福:「多謝夫人。我們姐妹吃在姜府,住在姜府,每月還有例銀拿,怎還有臉面讓您如此惦記呢。」
姜夫人捏捏我的手,一張圓月般的臉和氣得如同尋常人家的娘親。
「自從有你們為伴,南兒的女紅精進了,學問見長了,連性情都開朗了許多,原該是我謝你們的。」
「是南姑娘不嫌棄我們罷了。」
「你們合得來,我心中歡喜。只不過——」
她微微蹙眉,不無為難地道:「南兒是好的,她大哥亦是好的,只是她還有個性情乖戾的二哥。那混賬前日回府了,最近正煩惱得緊,若無意沖撞了你,你千萬別理他就是了。」
我奇了:「二公子因何煩惱?」
「哎,聽說是被人設計奪了他的剿匪之功。」
我笑了:「原來如此,那倒也怪不得二公子。」
公子們住在前院,而我住在后院,深宅大院,男女有別,其實輕易是遇不上的。
可萬萬沒料到,沒隔兩日,混不吝的二公子便主動來擾我了。
秋夜沉沉,我在攬月閣里又一次忘了時辰,直到天光微明才揉著酸疼的眼睛推門而出。
路過后園里的一棵桂樹時,忽地,一顆小石子從天而降,「噠」的一聲落在我的雙腳前。
「女騙子,你當初是這樣的嗎?」
抬頭,一個束玉簪、著朱衫的少年高高地斜倚在樹杈間。
他一只手捏著面餅,另一只手將面餅渣捏碎,不羈地甩臂一揚,不多時,便有晨起的鳥兒落到地上蹦蹦跶跶,用一張張小嘴急慌慌地來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