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宮妃嬪和樂,前朝梧鳳爭鳴,圣人多年的心血到底是換來了民安盜息,海晏河清。
景和八年春,在我開始著手編寫我的第五本古經注解時,征西大將軍姜時率軍得勝還朝了。
一去五六年,秦州的風沙將他的皮膚吹得又黑又糙。
眼前這個胡子拉碴的粗漢簡直與昔日那個著朱衫、束玉簪的神逸少年郎判若兩人。
可這個顯眼精絲毫不以己丑,他在宮門處,一見我便躍身下馬甩開馬鞭,猛地將我抱起來繞了好幾個圈。
差點把我當場繞暈。Ƴź
我微怒:「你干嗎?」
他朗笑:「這是小本子上的第一百件事,你還假裝不知?」
「知道——但不知你會如此臭。」我捂著鼻子萬般嫌棄。
「哈——臭嗎?不過是倆月沒洗澡而已。」
「因何不洗?」
「歸心似箭,風雨兼程。」
「當心別臭暈圣人。」
「圣人暈也是歡喜暈的,不是臭的——」
喜上眉梢的圣人在大殿上召見完姜時后,隨手點了幾位心腹重臣的名字,一起進了乾慶閣。
乾慶閣里,圣人又仔仔細細地問了這幾年的戰情。
而姜時也毫無遺漏地將每場對峙和激戰都講了一遍。
他講述得越云淡風輕,我記錄得越戰戰兢兢。
原來這五六年,他真的餐風飲露,真的幾經生死,真的差點被人砍成肉醬包成肉包子。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我的少年將軍啊——
他真的差點再也回不來。
11
乾慶閣里,圣人問姜時要何賞賜。
姜時委屈巴巴,滿臉寥落,他摸著自己額前的傷道:
「臣今已二十有六,容貌有損,渾身是傷,日后恐難婚配。
若圣人肯垂憫,不如為微臣賜一良配,微臣的要求不高,那女子的才情要堪比文姬,容貌要勝于神女,性情更是要世間獨有,圣人,請您盡快成全微臣,微臣的雙親逼得急啊——」
端坐的圣人:「……」
惶恐的姜尚書:「逆子,住口!」
一旁瞧熱鬧的朝臣們:「呵呵呵呵。」
圣人不露痕跡地朝姜時翻了翻白眼,假意皺了皺眉:「愛卿此言倒是為難孤了,這世間哪有如此女子——」
他說著說著,搖頭四顧,突然便瞧見了在他身旁低首垂眉、執筆記錄的我。ץź
「哎——」圣人靈光乍現,茅塞頓開,「巧了,沈尚宮,孤的沈尚宮如今也尚未婚配,不如——」
姜時大喜,登時跪地叩頭:「謝圣人隆恩!」
圣人忽又蹙眉:「哎,還是算了,沈尚宮雖才華容貌俱佳,可她是罪臣之女,難以與你這高門顯貴相配,眾卿以為呢?啊?李尚書?陳首輔?趙國公?」
工部李尚書立即心領神會:
「圣人,前工部郎中沈和之曾與微臣是同僚,昔年他奉命前往燕州治洪,身先士卒,廢寢忘食,可天妒英才,治洪未半,沈郎中便不幸落水,以身殉職。可是先皇他——噫,圣人,沈家著實有冤吶。」
趙國公也不甘落后:「圣人,沈尚宮編國書、授內幃、佐明君、傳道義,沒有功勞亦有苦勞,請您念在沈尚宮多年勤勉的情面上,為沈家正名吧。」
落了下風的陳首輔:「請圣人為沈氏一族正名!」
圣人揉揉眉心,似是頗為無可奈何:「你們這群大逆不道的,虧得先皇曾那般厚待你們——哎,好吧,就依眾卿之言。不過沈尚宮日后該自哪里出閣呢,沈家的宅子早就罰沒了。
」
姜尚書立刻道:「圣人,如今的姜府便是從前的沈宅,我姜家愿闔府搬出,歸還沈宅。」
「歸還沈宅?姜尚書高義!只是你們要搬去哪里呢?此事,孤不愿太過張揚,最好——」
方才沒有搶到風頭的陳首輔此時靈機一動,急忙搶言道:「臣有一座閑置的大宅,恰在沈宅隔壁,臣愿獻出此宅,為姜將軍與沈尚宮賀喜。」
圣人大喜:「陳首輔大義!孤心甚慰!」
言罷,他扭頭悠悠地望著已然熱淚縱橫的我,輕描淡寫地道:「記下來了嗎,沈尚宮?」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含淚將額頭磕出殷殷血色。
「微臣沈定微,萬死難報圣恩,日后、日后——」
御前多年,我冷靜自持,從未失態,可今日竟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
見我如此,圣人此時亦裝不下去了,他眸光閃動,龍顏動容。
「日后,你我君臣的日子還長著呢。」
景和八年夏,時隔九年,我終于來到了燕州飲馬江畔。
那一年,我父身墜飲馬江,尸骨無存,身負罪名,我沈家三十五口,皆無辜受牽,慘遭發賣。
幸而當今圣人仁義厚德,明察秋毫,他不僅為沈家翻了案,還允我十日之期,前往飲馬江為亡父招魂。
姜時這段日子一直在忙著找尋沈宅舊人,最終找回舊仆十二人和兩位姨娘。
當初被發賣的趙姨娘不知去向,陳姨娘淪落青樓為奴,王姨娘嫁與一村夫為妻,如今生有一子一女。
姜時為陳姨娘贖了身,而王姨娘舍不得兩個孩子,姜時便把他們一家四口全都帶回了沈宅。
當初沈家抄沒,我父親的舊物全已不在。
聽說我要為亡父招魂,遠在秦縣的陳表舅拿著一件半舊的棉袍匆匆趕來。
「定微,有一年寒冬,我在京城窮困潦倒,衣不蔽體,是你父親贈我衣糧,予我銀錢,我才能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