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沒走,心事重重坐在內室,我躺在床上能看到屏風后她模糊的身影。
今夜無人入睡,所有人都在外面待命,王妃時不時朝外面張望,偶爾有婢女匆匆進來低聲匯報,窗縫卷進的風浮動燭火搖動,在墻壁投下扭曲拉長的陰影。
我撐不住,微微瞇了一會兒,快天明時突然聽到訇然作響的撞門聲,王妃站起時木椅翻倒的碰撞,還有她壓低了的厲喝聲。
「慌什麼!」
「王妃娘娘……王爺他,他……」
「把舌頭捋直了回話!」
「……王爺他打進皇宮啦!」
八
朱璟以新帝篡改先帝遺詔,殘害手足兄弟為由,打著清君側的名義悍然領軍攻入京都,一夜之間將禁軍打了個猝不及防,等到天明之際,一切已塵埃落定。
新帝和一干后妃被囚在寢宮,朱璟忙著收編軍隊,鎮壓臣子,還要準備登基大典,暫時將王麗華和朱府的一眾人帶進了后宮。
王麗華住在椒房殿,我和王妃住在側殿,彼此間也算是相安無事。
四月底時朱璟舉行了登基大典和封后儀式,王麗華的身份由王家嫡女變成了王家旁系的女兒,頭銜也由太子妃變成了王皇后。
王妃被封為了柳皇貴妃,我則封了賢妃,搬去了椒房殿隔壁。
當上了皇帝,朱璟愈發忙碌,除了初一十五會去王麗華宮里坐坐,平常時候根本見不到人。
我是隨遇而安的性子,對宮里的日子適應良好,不過也可能是新鮮感還沒過,每日去柳云那里蹭茶,一坐就是一天,再慢慢踩著晚霞回去。
日子晃悠悠到了十月,我還在柳云院里搖著扇子看她煮茶,就見宮人急匆匆進來,說皇后懷孕了。
王麗華指名要我照顧她,她說信不過宮里的人。
我便搬去了椒房殿的側殿。
王麗華懷的頭胎,孕吐極其嚴重,飯也吃不消,脾氣愈發古怪無常。我回回見王麗華,她都是一副冷淡模樣,問我朱璟什麼時候回來,見我答不上來就發脾氣,在屋里亂砸一通。
一直到胎兒穩定了,預產期也一日日逼近,王麗華才不再折騰人了。
也可能是因為懷孕癥狀太過嚴重,沒力氣折騰了,整個人變得安靜平和,大多時候都安靜地摸著肚子,低垂的眉眼少了些美艷的攻擊性,多了些憔悴的溫和。
朱璟每天下了朝都會來陪她,吃飯要親自試過,走路也扶著。
他是個極好的丈夫,也會是個好的父親,我曾無數次見到他將耳朵湊到王麗華高聳的腹部,臉上沒了冷然的肅殺之感,掛上了欣喜的笑。
我有時覺得他們這樣相伴一輩子就很好,他們有少年的情誼,彼此知根知底,熟悉對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默契到讓人心生羨慕都不能。
柳云笑我傻得出奇,哪有人會把自己喜歡的人拱手讓人呢!
我不說話,只是笑,沒告訴她我已經有些放下了。
四月份的某個夜晚,我在夢中被雷鳴驚醒,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靠著墻睡著了。
殿里燭火已經滅了,我摸黑點起燈,一回頭就看到掙扎著半坐起來的王麗華。
「娘娘怎麼醒了?」
王麗華不說話,靠著墻坐起來。
她這幾個月瘦得厲害,吃了多少東西都吐一半,整個人都瘦脫相了,睜著一雙突出的,布滿血絲的眼直愣愣看著我。
「……睡不著了。」她沉沉吐了口氣,「本宮感覺有些氣悶,你陪本宮說會兒話。」
說是說會兒話,其實只有王麗華在說,她說起她的幼年,說起自己不受寵的母親,說起寵妾滅妻的父親,說起被惡意倒在雪地上的飯食,說起自己潑了庶妹冷水,代替她進宮參宴,一鳴驚人,說起漸漸堆滿珠寶的妝臺,說起那個桃樹上笑著的少年郎。
我安靜地同她坐在屋里,風雨被擋在布滿燭光的殿里,她的聲音布滿了冰冷的雪光和淚水,晃悠悠落在枕上,落在她抓著我的手里,落在我們肩頭,沉甸甸的。
「……我娘死的時候,尸體被姨娘拉去燒成了灰,倒在了我們門前。」
「……還有我的庶妹……叫什麼不記得了,除夕時我餓得在廚房偷東西吃,被她發現后一腳將飯食撒在了雪地里,讓我學狗吃。」
「……我那時候就發誓,我要變強,站得比所有人都高,我要坐上這天下最尊貴的位置,讓他們害怕得發抖。」
「您已經做到了。」我低聲道。
「……是啊。」她偏過頭看著我,「我一開始當上了太子妃,結果太子不能生育,無法繼承皇位……我知道朱璟有辦法,他總是有辦法的。」
但她沒能再說下去。
王麗華猛地抓住我的手,長長的指甲陷入我的血肉,我疼得幾乎大叫,卻看到她額頭滾滾而下的汗水。
「……肚子……肚子。」她低聲呢喃著,爆發出痛苦的尖叫。
要生了?可預產期不還有一個月嗎?
穩婆們來了,宮人也已經就位,我不安地派人給朱璟報信。
他今日似是微服私訪,去了城外,更何況今夜暴雨連綿,根本不可能立即趕回來,而里屋王麗華的哭喊聲已經傳出來了,混著時不時炸響的雷聲,燭火狂搖,影影綽綽的鬼影在四周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