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是誰家的門被沖掉了,飄在水上被橫卡住,我站在房檐上,盯著那一處想往下跳,眼睛瞪得直發疼。
大家都攔著我,說你受了傷,還在流血呢。
可我得去找他呀,我得去找唐易昀......
平安說萬一那門板經不住一個人怎麼辦?別犯傻了!
我說經不住我就游著去,平安,唐易昀是我丈夫。
他一個人在老宅,老宅地勢那麼低。
他要是死了,萬一他要是死了......
這個念頭剛剛出現,就吵得我的頭快要裂開。
他要是死了,就怎麼樣呢?
他要是死了,衛歡喜,你想怎麼樣呢?
拋下一家老小為他殉情嗎?
投靠佐佐木做漢奸?
跟史蒂夫在英使館里茍且偷生?
他要是死了,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人不能死。
過去我總是說,他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
其實不光他是我的,我也是他的。
這場婚姻,早就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了。
我跳在門板上,漫無目的地往前劃水,傷口的血滲進木縫里。
不時有死貓死狗從我身邊漂過,高處所有的人都在喊我。
「姑娘!快上來!」
「快上來啊,姐姐!」
我抬起頭,愣愣地問他們:「你們看見我丈夫了嗎?他這麼高個,這麼瘦,單眼皮,鼻尖上有一顆痣,你們有人看見了嗎?
「誰看見我丈夫了呀?
「有沒有人看見我丈夫?」
忽然,有什麼東西從后面撞在我的門板上,險些把我撞翻。
我怔怔地回頭,眼前是一個碩大的金字——奠。
死人用的,祭奠的奠。
這是一口棺材,不知道從哪里漂過來,此時還在一下接一下地撞我,像是死亡的鬼爪,在叩響我的門扉。
棺材破了口,看起來像是斧頭砍的,里面蓄滿了水,水里臉朝下泡了個人。
男人,這麼高,這麼瘦,身上穿的那件西裝,唐易昀也有一件。
我顫顫巍巍地伸出手,用盡全力將他翻過來,自己也因失去平衡掉進水里。
那是一張令人作嘔的臉,已經死了很久了。
還好,不是唐易昀。
我沒有害怕,甚至嘔吐著笑了起來。
不是他,太好了,太好了......
過去剛開始學國文時,總覺得那些成語很漂亮,什麼錦上添花啦,春風得意啦……
現在才覺得,原來「虛驚一場」,是這世上最好的事情。
這會兒水沒有前一天下午那麼急,雖然掉下來,但門板沒有漂得太遠,我鉚起勁朝那里游過去,準備繼續去找。
路的另一頭,另一個女人也泡在水里,正朝這里游過來。
門板就在我們中間,我們都知道它只能承受一個人。
她嘴唇凍得發紫,遙遙地望著我,「求求你,讓給我吧。」
我啞著聲音,生澀地回答:「我得去找我丈夫。」
她哭了出來:「我在找我的女兒。」
于是我便不動了,她向我道了聲謝,用盡全力向那門板游去。
馬上就要到了,近在咫尺,只要她再伸伸手......
可下一秒,她發出了半聲尖叫,掉進了沒有井蓋的下水口里,瞬間被吞沒了。
就在我的面前。
原來一個人是這麼容易就死掉了,如果過程不被看見,可能永遠都無人發現,就似人間蒸發。
恐懼密密麻麻,從心臟涌向全身,我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機械地朝前游,游向那塊「失而復得」的門板。
我得去找唐易昀。
我絕不會讓他在這世界的角落,孤獨靜默地死去,如果要死,他必須和我的愛共眠!
「歡喜!」
我是聽錯了嗎?
「歡喜!回頭!歡喜!」
唐易昀,他劃著一只不知道哪個公園沒鎖緊的破船,抱著月亮向我靠近。
我聽見自己一聲一聲地喊他的名字。
唐易昀……
唐易昀!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發現我不是這麼喊的——我只是在尖叫,拼盡全力,從險些枯萎的身體里,擠出接連的尖叫。
「別怕,待在那兒別動。」他小心地將船劃向我,將所有障礙一一掃除,「伸手,歡喜,我接著你,快過來!」
我手腳并用地爬進他船里,他顫抖著緊緊抱住我。
「傻子,我在海上漂了九年,我怎麼會有事。」他抱我抱得那樣緊,緊到他自己都流淚了,「誰讓你出來找我,你要真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活不活了,你還讓不讓我活了!」
「嗚嗚,腳……」
他低頭,看見了我受傷的腳。
「疼嗎?」
「疼!疼啊!」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他又一次抱住我,手用力按在我背上,「你不用去,歡喜,我不會讓你去的!我來想辦法撈文江,什麼工廠,給他就給他!只要不跟你分開!只要不跟你分開!」
日本人打進天津的第三年,商行淹了,東院西院也全淹了。
為了救文江,唐易昀答應加入那個什麼狗屁的治安會,把工廠重新開起來。
文江回來后,和平安一起跪在地上,說對不起我們。
唐易昀說:「胡說,你們從沒做過錯事!你們做的,是每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該做的事!」
一直到十月末,文江和平安都在幫著搶救物資,唐易昀跟我說,等災情穩定了,他倆要去陜北,就讓他倆去吧。
有什麼不敢跟日本人撕破臉的!
佐佐木想讓他把印刷廠拿來印些「教化材料」
,大部分就是宣傳它們日本「共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