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
在西涼的深宮里,我目之可及的只有高高的梁柱與彩繪的壁畫。
這里的人高鼻深目,長相鮮明,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這座深宮里,只有我一個精怪。
鄉音與熟悉的面孔被陌生的一切所替代。
平靜之后,便是深深的惶恐。
箜篌美極,卻同其他貢物一樣被例行地送入庫中,不知要等待多少年才能重見天日。
——我也會如此嗎?
揪住前襟,我竭力克制心慌。
匆匆地穿行在西涼的宮廷中。
太陽過了正午,沒有了那麼強的日光,卻到了最炎熱之際。
我只聽懂一點點的西涼話。
他們說:「陛下病了許久。」
「陛下前些日子又斬了一個美人。」
「陛下很久沒有吹篳篥了。」
他們談論宮事的語氣,就像是在討論一根草被折斷般,簡單而尋常。
7
我早知西涼視人命如草芥。
這里的人們習慣日升日落,習慣生老病死。
他們信仰著神龕上的神明,情愿為逐日而獻出自己的生命,也將他人的生命冷漠以待。
但這樣談論起,還是令人萬分心涼。
我抬起手,覆住太陽,總覺得這日光曬得人眩暈。
忽然,我聽見了一句熟悉的話。
我猛地抬起頭。
直直朝那個方向看去。
我絕不會聽錯。
這話是中原官話,是京城王畿下轄三州、河東五省的通用之言。
那人說:「我去找皇兄,不必管我!」
他很年輕,眉目有和西涼皇帝如出一轍的俊美,卻更平和。
他同身邊侍從說著什麼,一邊抬腳跨進了宮殿。
我看著那座宮殿。
金漆紅柱,斗拱不凡,侍衛森嚴,怎麼瞧都是不一般的模樣。
若是我還活著,自然是不敢再涉足的。
可如今我只是個來去自由的精怪。
我沒有猶豫,抬腳就進了宮殿。
進去后才發現這舉動有多麼的草率。
這里庭院深深、九曲回腸。
有引路人帶著尚且會跟丟,更何況我是第一次闖進來。
我苦笑了一聲。
只好在宮殿里摸索著前行。
西涼的宮廷建得大氣而疏闊,這座宮殿卻逼仄幽靜。
像極了主人壓抑的內心。
唯一可稱贊的,便是庭院里栽種的森森喬木。
西涼風沙大,炎日長,植物難以存活,更別說這南方的喬木了。
我站在庭院里不過一會兒,聞著喬木的清香,心靜了許多。
那個年輕人也不知去了何方。
我后知后覺不該擅闖別人的宮殿。
正準備轉身離開時,身后傳來一陣風,將沒關嚴的書房門倏地帶開。
我驚了一跳,下意識去看。
卻見空蕩蕩的書房里,從桌前到墻上都貼滿了畫像。
貼畫的人顯然是格外愛惜。
每張都整整齊齊,卻病態地從地上一路延伸到墻面上。
畫中只是一張含笑的美人面。
我的手指僵硬地顫了一下。
9
我記得少女時期,有許多人要為我作畫。
他們有的是從弗朗機來的西洋畫師,有的是江南久負盛名的工筆畫師。
他們稱贊我的美貌,稱贊我令人難忘的氣韻。
但我卻婉拒了他們的好意。
我只讓一個人給我作過畫。
那是一個暖融融的午后,西涼國的太陽從卷起的帳簾中散出來,將人包裹住。
我轉身打哈欠,驅散了一身的睡意。
蘇夏手執畫筆,清俊的側臉被金光鍍了一片,睫毛纖長,沉著而認真。
我答應做他畫筆下的人物,卻也實在閑著無聊。
一邊把玩著葡萄,一邊盯著他俊美的臉瞧。
少年的樣貌青澀,五官卻英挺濃麗,睫羽纖長,寶石綠的眸子似一泓湖水。
他被我撿回來洗刷干凈后,不復之前的狼狽,像是一只戴上項圈的小狼,驕傲又美麗。
此時這只小狼正用力地在紙上描摹。
聽說他會畫畫,我很有興趣。
但至于畫成什麼樣,就并不知道了。
在我打完第二個哈欠后,枯坐了一下午的人終于停下了畫筆。
太陽西斜,西涼國的日光向來很短,不過一會兒,便隱入地平線。
我借著昏暗的日光,打量著他作畫的內容。
出乎意料,蘇夏畫得居然很好。
他的線條剛勁有力而婉轉自如,設色沉著,堆起絹素而不隱指。
畫中女子雪膚花貌,笑容淡淡,卻別有一番神采風流。
我看得入了迷,想要舉起來觀察,卻被他抓緊了畫。
蘇夏的卷毛有幾綹不安分地露了出來,他忐忑不安地看著我,抓著畫的手不肯放。
我笑了:「不給我?」
他點點頭。
「你留著畫,難不成是想私藏嗎?」
蘇夏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被撿到后,也許是受傷太重,一直不大愿意說話。
我知曉他的倔強,也知道他沒有什麼壞心。
他留下這幅畫,也許只是很滿意這幅辛苦繪出的杰作。
只是,我也存了逗一逗他的心思。
于是便笑道:「既然畫不愿意給我,那麼你那只月牙耳墜給我看看總行吧?」
蘇夏愣了一下,冷白的耳尖泛上紅。
他胡亂搖頭,不愿意再同我搭話。
后來,我在回孟國時,才聽西涼的行商說了一個故事。
他們西涼的四大部族里,向來是以耳墜為定情信物。
耳墜由母親生前所戴,死后傳給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