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他道。
我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澹臺明滅,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澹臺明滅沒說話,良久,他開口道:「你說你會一直陪著我。」
我愣住了。
這句話,很是熟悉。
這是當年我在西涼與他初遇時說的。
那時他不知受了什麼驚嚇,夜夜難眠,還會在淺夢中朝外沖。
商隊的人有所不滿,想把他趕出去。
我為了留下他,不顧父親的阻攔,和護衛每日陪著他睡。
當澹臺明滅從睡夢中發抖醒來、神志不清地要朝外逃走時,我摟著他,唱阿嬤教給我的歌謠哄他。
我說:「蘇夏,這人間孤寂,我會一直陪著你。」
這本是歌謠里的一句,被我化用成了安慰之語。
不料澹臺明滅卻當了真。
我愣愣看著他,日光一點點墜落,暮色四合,燭火微晃。
澹臺明滅起身擁住我。
他不知何時長得這樣高大,俯身時就能輕松擁住我,將我裹挾在充滿冷香的懷抱里。
哪怕此時抱住的只是個幻影,他也極盡珍惜:
「蓁蓁,我等你太久、太久了。」
17
我后來才知道,澹臺明滅去過許多次孟國。
他沒有驚擾任何人,安頓好國事,就悄無聲息地跟著某支商隊去了。
駝鈴聲清脆,有時他來了,有時他走了。
他在孟國江南的庭院隔著墻靜靜佇立了會,聽見一墻之隔內女眷的笑聲。
他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小巷望孟國溫煦的日光,想象我在怎樣的水土里長大。
澹臺明滅來過許多次江南。
他有時帶一枝煙雨杏花走,有時帶一套徽州的筆墨走。
有時,只是帶一個潮濕的夢境走。
他那時勢單力孤,不敢多打擾,只是見我安好便足矣。
澹臺長曳說,他本打算在我及笄時上門提親。
奈何,那恰巧是王權爭奪最激烈的一年。
他被親生兄弟暗算,險些喪了命。
命雖然保住了,卻整整昏迷了兩個月。
醒來后,他問的第一件事便是我的親事。
可惜,那年陸家早早遣人來我家定了親。
父親沒像小時候那樣嬌寵我,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將我抵了出去。
澹臺明滅在病榻上得知這件事后,先是怔了怔,而后笑了起來:
「這樣也好、也好……」
然而,鮮紅的血卻被他斷斷續續咳出,洇濕了被褥。
后來,他像是變了一個人。
澹臺長曳心有余悸道:「皇兄從前面冷心熱,雖然不愛說話,做事卻總是留有余地。
「堂叔和堂兄派人追殺他,他回來也只是砍了他們的手足。
「但從那日起,他逐漸瘋魔,做事也不再收斂,逐漸被有心人扣上了『暴君』的名頭。」
他不再吝嗇勤儉,以武力逼迫不懷好意的四方鄰國進貢,再平分給西涼貧苦的人民。
他不再厭戰,沉迷于習武練兵,仿佛用此麻痹自己鮮血淋漓的心。
他日復一日地住在深宮里,在寢宮里栽起南國的喬木,吹著代表思念的篳篥。
澹臺長曳說,在失去你的那一天,皇兄好像徹底變了。
他成為了一個更加殘酷而合格的君主,卻也喪失了某種作為「人」的情愫和能力。
最是高處不勝寒。
澹臺明滅將昔年的月牙耳墜摔碎,命工匠鑄成了一支精美的鳳釵。
鳳凰于飛,夫妻恩愛。
他將這支鳳釵用作回禮,借由孟國禮官之手又贈給了我。
我以為的御賜榮光,背后卻是他的煞費苦心。
我大婚后,澹臺明滅一直沒有打擾我。
他將自己扔進不見天日的朝政中,任四方而來的瑣事淹沒他,不再理睬紅塵俗事。
這麼多年,后宮廢立,再無回響。
自然是沒有人敢置喙的,因為一旦提起此事,便要見血。
直到,新的一批貢物伴隨著駝鈴聲送入宮廷。
正午花車下,我以為他沒發現我,其實他一眼便看見了我。
那時他廣袖之下,五指緊攥,皆是因欣喜而顫抖的。
又恐嚇住了我,所以才裝出陌不相識的模樣。
本想著一點點接近我,卻被我撞見了繪九陰招魂陣的模樣,因而便燃了黃粱香,使我淡忘了那段記憶。
同我相認后,他如獲至寶,不敢再放我走。
但我畢竟是后天精怪,被術法囚入箜篌,在日光下越曬越弱。
他便以血入藥,以自身之命力,來保得我清醒。
澹臺明滅本以為我與他再遇是天大的緣分,因而不惜窺盡天機也要保住我。
但緣起緣散,都有定數。
所謂命運之饋贈,其實在一開始便收取了回報。
天元二年,孟國新任君主與鄰國結為盟友,率百萬大軍犯邊。
陸澤白放言,將取澹臺明滅項上人頭,以慰天下。
史稱,玉門關之戰。
18
我路過玉門關兩次。
第一次,是少年時和父親來西涼經商。
第二次,是隨孟國的貢品隊伍在此歇息,看賊眉鼠眼的禮官到處亂竄。
彼時我不懂,現在卻是看分明了。
原來,孟國的暗線早就布下了。
西域富庶,更何況占據了「塞上江南」河套平原,保住了西涼都城的糧運線。
西涼騎兵在澹臺明滅的手下被磋磨得愈發精銳,已有獨步天下之勢。
自上一個大一統的王朝覆滅后,周圍小國零星分布,都眼饞這樣一塊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