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臺長曳臉色灰敗,才發現自己將什麼都說了,頹然點了點頭。
我仰頭看著穹頂上的飛天與箜篌。
箜篌向來有一種浪漫唯美的悲劇性情調,出乎天然。
以至于在她離世的歲月里,人們也常常會在某種追憶往昔的夢幻意境中提到她。
如此空靈純美的樂器,卻是奪命的美人刀。
我嘆了口氣。
澹臺明滅,你我之間,終究是有緣無分。
恰如日升日落,你方來過,我剛落下。
到底人死如燈滅,陰陽兩隔,錯過便是遺憾終生。
我最后一眼看向云鏡:
「既然如此,那便是非走不可了。」
20
我和澹臺長曳去了玉門關。
昔年,這里風沙滿面。
可如今卻被鮮血浸染,尸骨累累,幾乎看不出從前的模樣。
我抓起一捧黃沙。
沙子吸滿了血,松手時,甚至不會絲絲縷縷往下掉。
澹臺長曳嘆氣:「死了太多人了。」
我看向遠方沉入地平線的太陽,平靜道:
「你說,只要七殺陣破,一切都會回歸原位,對嗎?」
澹臺長曳胡亂點了點頭。
我淡淡笑了。
好不容易凝成的手撫了撫他的頭發:
「小長曳,我走了后,要好好照顧你兄長。」
良久,頓了頓,又自袖中取出一封信:
「這個,之后麻煩你交給他了。」
待澹臺長曳收下信后,我披好斗篷,披著初升的月色去見了一個人。
陸澤白,這個我做夢都想殺死的人。
不料他還認得我。
此時的陸澤白,出乎我意料,竟還認得我。
我本以為他見遍了人間的繁華,踩著他人的尸骨走到了至尊之位上,早就不記得昔日腳下塵了呢。
陸澤白病骨支離,一身縞素,見了我眼里泛起癡意。
「阿蓁,阿蓁。」他一聲聲喚我。
桃花眼里盈起淚光,似是看見了夢中人,滿是狂熱與不舍。
「阿蓁,你別走。」他軟聲道,語氣里泛起苦澀之意,「當年我……之后,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他癡癡看我:「原來我早就心許你了,只是一直不想承認,才鑄成了這樣的大錯。
「絮兒……你不是最厭惡絮兒嗎?我親手了結了她,在她最愛時殺了她,替你報仇了。」
他猛烈咳嗽起來,身體弓起了一個緊繃的弧度。
抬眼看我時,胸前已經洇出了鮮紅的血。
陸澤白還朝著我笑:「甚至,連我這條賤命,你都可以拿去。」
聽了這些看似情真意切的話,我卻只覺得惡心。
昔日仇人匍匐在腳下當狗,原因竟只是那微不足道的「愛」。
愛使人成魔,亦使人以身殉魔。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陸澤白:
「陸澤白,我還是那句話,你和我無冤無仇,你何故欺我如此?」
陸澤白一身孝服,笑得瘋魔:
「因為……愛?」
我冷笑了聲,眼里有些譏諷:「錯了。
「你若真愛我,不會在成婚后冷落我至此,也不會將所有的由頭都推到別人身上。
「以愛之名,行恨之事,陸澤白,這就是你的愛嗎?」
「不過。」我俯視著他,「你有件事說對了。」
「你這條賤命,我還真的要親自來取了。」
21
我殺了陸澤白。
一根箜篌的琴弦,就藏在我的袖子里。
鮫人筋堅固無比,細細的一條,將他的咽喉割斷,直至斷氣。
臨死前,他還睜眼望著我。
一如我當初被他剖骨殺死時的絕望、不甘。
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我的眼神沒有他那麼黏膩和惡心。
這大約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殺人,也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殺人。
走出營帳的時候,澹臺長曳在無邊的寂夜里等我。
月色浸潤,似皎白梨瓣,片片飄來。
我伸手,接了一縷月光。
然后走進了更深的黑暗里。
整個玉門關是一個困頓的刑場,被尸骨和鮮血充斥。
唯有我的消失,能讓七殺絕陣逆轉,讓死去的亡靈恢復。
只有我,唯有我。
澹臺長曳看我的眼里微有歉意。
我卻很坦然。
他日若遂凌云志,便是身死道消,又算得了什麼呢?
只是——
在意識消亡的最后一秒,我有些遺憾。
箜篌聲音清泠,空靈絕美。
我還未彈過一首箜篌曲給澹臺明滅。
22
我死了。
真真正正死在這世間。
也不知澹臺長曳用的什麼秘法,我死得一點也不痛。
萬幸,這是一件好事。
希望澹臺明滅回來看到我后不要再哭鼻子。
他是那樣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卻在我面前袒露了所有的柔軟。
可惜,我們沒有長長久久在一起。
我承擔不起他用生命為我付出的一切。
也承擔不起整個西涼因此墜落的命運。
猶記得幼年私塾先生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前朝大亂時,有個將領被圍困睢陽。
城中糧盡,易子而食,人心危恐。
缺兵少糧,將士們多日饑餓,折損甚多,眼看著就要城破。
倘若城破,這個關隘便會被沖破。
屆時王朝覆滅,危在旦夕。
將領咬牙之下,下了一個命令:
「諸公為國守城,卻無糧可充饑,是在下無能。
「某為守城將,不能自割肌膚以啖將士,可國不能危矣,城中婦孺,可為充饑。」
兩方皆缺糧,若是城破,一樣逃不過婦孺為食的命運。
因而,城中將士含淚食之。
幼年時讀起這個故事,總覺得頗為殘忍。
先生問:「你若是將領,你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