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著這青春期的男孩,臉皮都薄,特別講自尊,也能理解,便開口提議:「這樣吧,我每周抽時間上來給你補課,等你趕上了大家的進度,再大家一起上,好不?」
蒙黎還要再說什麼,我索性欺負他說話不利索,直接一錘定音:「好了,看來你沒什麼異議,那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對了,這飯合你胃口嗎?我特意用攢了一周的雞蛋換的呢。」
村寨里窮,可對我們來支教的老師很好,每天都特意拿雞蛋給我們吃。
蒙黎把鐵皮飯盒吃得干干凈凈,聞言低著頭,怪模怪樣地說了句:「甜的。」
「可是我沒放什麼糖啊!」
「好甜。」他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07
我每周上山給蒙黎補課的事很快傳遍了寨里。
許多村民來勸我。
「山上不吉利,陰得很咧!要是待久了,保不準就生一場大病……」
而每當說起山上住著的人,他們的聲音會壓得更低:「陳老師,那人毒得很,他媽媽搞不好就是被他害死的,你可千萬要當心,免得被他下了蠱!」
他們說這些話時,眼睛里常閃著誠摯又關切的光芒,卻讓我感到難以言說的不寒而栗。
這種提醒,是因為他們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用科學無法解釋的邪惡。
世間有許多災難,是由極度的善良和無知醞釀而成。
一開始,我還極力地想要說服他們,后來我逐漸放飛,我行我素了起來。
不是說上山會生病?
我一周上去三趟,一頓吃三碗飯,體格比小牛還壯!
不是說上山會被下蠱?
我在寨里組建了廣播站,一有時間就給大家做科普,用行動表明頭腦清醒得很!
不僅如此,我還帶回蒙黎寫大字的紙,振振有詞道:「不要老是詆毀別人,看看!這是多麼奮發向上的新時代好青年!」
村民們還未說什麼,王老師卻開口道:「陳老師,你能不能尊重當地習俗?再說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幾張字能說明什麼?」
08
此前,我一直沒注意過王老師。
我只知道他是城里來的,實習來龍嶺寨村對他而言,如同「下放」一般。平日里,他幾乎不跟村民們交流,下了課也從不理會孩子們,簡直像生怕灰塵會沾上他的衣角。
可我平常也沒有招惹他,一直是相安無事的狀態。
但我很快就打聽到了原因。
這次來寨里支教的三位實習老師里,只有一個「優秀老師」的名額。
如果實習證明上有這種榮譽,對畢業后找工作很有幫助,說不定還能獲得學校的推薦。
09
原本我對這個名額并不在意。
王老師這一鬧,我必跟他爭一爭。
10
「你在生氣嗎?」小方桌旁,正在寫大字的蒙黎抬起頭,他的漢語目前終于不用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了,「為什麼?」
最近這個月,空閑的時候我都會上山來給他補課。
我發現蒙黎并不愚鈍,恰恰相反,他吸收新知識的速度很快,對數字也頗為敏感。
棘手的是,他幾乎完全理解不了古詩詞,對很多詞語只能照葫蘆畫瓢,不求甚解。
不僅如此,因為他沒有語言環境,更準確地說根本就沒人跟他說話,因此學語言學得十分吃力。
「我想到一些煩心的事罷了。」
蒙黎認真地看向我:「是誰?」
又說:「我可以、幫你處理。
」他望向那些蠱,眼神中晦暗不明。
我連忙轉移話題,循循善誘地鍛煉他的口語:「都是些小事啦!你呢?生活中有沒有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都可以跟陳老師說哦。」
蒙黎安靜地垂下眼睛:「陳老師來、高興。」
看看!多麼好的孩子啊!
「不要不開心。」
他想了想,轉身捧回來一個黑色的小壇子,我頓時渾身僵硬:「不、不會是什麼蟲子吧……」
他緩緩打開,伸手放進壇口,拿出了一條銀項鏈,形狀是一滴水的樣子。
像雨珠,像淚滴。
我趁機往壇里瞟了一眼,那里面黑乎乎的,但能看到一些蟲的殘肢。
「送給你。」
11
我還想推辭,但蒙黎充耳不聞,硬是要拿著項鏈給我戴上。
我拗不過他,只得低著腦袋等他在我身后系好項鏈。
他的手指輕輕碰到了我的后頸,弄得我癢癢的,讓我忍不住想笑。
「蒙黎,其實我也有點事想問你。」
我覺得時機成熟,是時候進行一些師生談心環節了——有些問題,無法逃避。
「蒙黎?」
不知道他在心不在焉什麼。
「嗯。」他終于系好了項鏈。
「我一直想問你……關于你家人的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蒙黎愣住。
許久,他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剛變聲完的聲音有些沙啞,仿若毒蛇滑膩地爬過:
——「你是不是聽到了些什麼關于我的事?」
不知為何,某種寒意從我的脊背悄悄爬了上來。
「那你是信我,還是信他們?」
「無論是誰,我反正不會相信無憑無據的話。」我避開他的眼眸,模棱兩可道。
「那,我不要告訴你。」蒙黎扭過臉,他一向清瘦,氣鼓鼓的樣子意外地像只肉包子。
剛剛那股寒意不知不覺消散了。
有一剎那,我很想告訴他,我信你,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相信。相處這些日子,我不覺得他是個壞孩子,不過是孤僻了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