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率先開口:「把阿蕪留給我,有她照看,我安心些,其他人隨意安排便可。」
謝憐鳶點頭,又多看了阿蕪一眼。
阿蕪默然站在邊緣,波瀾不驚,仍是扔進人堆里就找不著的平凡模樣。
07
第二日,皇帝阮玦在白馬臺設宴,慶賀我的歸來。
宗親、大臣齊聚一堂,笙歌燕舞,觥籌交錯。
我娘坐在左首位,金線繡制的衣裳在燈火照耀下流光溢彩。
不時有人向她舉杯,我娘遙遙回敬,萬般端方。
各色目光打量著我,我垂眼,泰然處之。
阮玦來時,酒宴已過半。
他抬手示意眾人不必起身行禮,眼下青黑一片,頭發隨意綁在腦后,似是剛睡醒的樣子。
阮梁皇室出美人,多是鋒芒畢露、一眼就深陷其中的容顏。
阮玦則不同,他如一泓清泉,溫吞而毫無攻擊性,令人望而生喜,只想去親近。
「昨日排戲排得太晚,不想誤了今天的喜事。」阮玦側眸笑著賠不是,「皇姐見諒。」
我娘頷首。
接著,阮玦沉靜地看向我,眼底似乎掠過光影無數。
「明珠,還記得孤嗎?」
我生疏地行了個宮禮:「自然記得,明珠見過陛下。」
幼時阮玦剛從民間歸來,正是兵荒馬亂的年月,他只年長我四歲,為方便保護,我和阮玦被安排在一處。
直到我爹和我娘爭吵不休那會,阮玦還同我住在長公主府。
阮玦唇角漾開親切笑容:「明珠,以后要多多進宮來玩,孤給你耍皮影看。」
我還未來得及說話,臺下便沖出來個鬢發衰白的老臣,撲通跪地。
琴弦「錚」一下崩斷,滿室寂寂。
那老臣眼底含著熱淚:「郡主自北越歸來,是國朝莫大的喜事。
如今長公主殿下與郡主母女團圓,理應遠離朝政,共享天倫,臣——」
「太傅。」我娘開口打斷他的話,語氣從容,「你當真要在今日說這些話嗎?」
太傅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仿佛下定某種決心。
「臣——懇請長公主殿下,還政于陛下!」
我打量眾人,戲謔、崇敬、憤慨、避讓……南梁富貴鄉里竟能養出這麼多張不同面孔。
他們之中,很多人想讓我娘難堪呢。
我悄然磨牙,有點想殺人了。
而旁邊的阮玦撐著下巴,也在看戲,像個一時興起前來赴宴的紈绔,而不是此番風波中心的君主。
我娘幽幽嘆了口氣。
接著,謝憐鳶著一身紫衣官服出現在宴席末尾。
她手持太傅之子侵占良田、仗勢欺壓百姓的證據,言語犀利。
「太傅本意,究竟是要長公主殿下還政,還是庇護自家兒孫、阻礙新政推行呢?」
「臣……」太傅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文人重清譽,守本心,卻往往無法規束身邊人。
太傅風骨盡失,指著謝憐鳶鼻子罵:「謝家罪奴,安敢上殿污蔑老夫!」
謝憐鳶不退不讓,將一紙罪狀扔到太傅腳下。
兩側陸陸續續響起附和聲,言語為刃,誓要將太傅刮得體無完膚。
直至被侍衛拉下去那一刻,太傅仍嘶喊著,血淚俱下,很是慘烈。
「阮梁江山,怎能落入婦人之手!」
「天下豈有女人干政的道理。」
「殿下!您悖逆天理,難有善終啊!」
嘈雜聲不堪入耳。
我只是關切地看我娘一眼,她依舊從容,仿佛今日這一幕,已歷經千千萬萬遍。
「唉……」阮玦起身,居高臨下掃視過群臣,道,「整日為這些吵嚷,吵得孤頭都大了。
說了多少遍了,國事有皇姐在,孤很放心,以后莫要再生是非了。」
臨走前,他不忘安撫我,勉強一笑:「明珠,讓你不開心了。」
「改日,孤再帶你玩,」
08
回府時,我和我娘坐在一輛馬車上。
我如幼時那樣,伏在她膝上,感受她細膩手指拂過發間的溫柔。
「阿娘,你是不是有些傷心?」我輕聲問道。
她怔然,然后笑開:「明珠,你知道嗎,在阿娘小時候,那位太傅授阿娘課業,常夸阿娘有不遜于男子之才。」
「可后來,等阿娘真去與男子爭那躋身朝堂的位置,他卻又不愿了。」
「阿娘剛剛……失去了一位老師。」
我似有所感:「你和爹爹也是如此嗎?」
我想起我爹的決絕和恨意。
人人都道他背棄我娘,叛國北上。
可沒人知道他和我娘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阮梁公主嫁與謝家寶樹,曾是人人艷羨的佳話。
他們本該兩不相厭,恩愛一生。
「呵。」我娘低笑,「明珠,你很聰明。」
「我曾以為,你爹爹是可以攜手終老的良人,但他和天下所有男子其實并無不同。」
「我當膩了公主,想當皇帝了。可不等那些朝臣反對,你爹爹率先領著謝氏全族站在與我對立的那一面。謝家人送來一碗令我病弱而不能上戰場的湯藥,卻謀殺了我腹中的孩兒。他們說女人不能當皇帝,我問為什麼?他們卻支支吾吾什麼也解釋不出來,到頭來不外乎天理啊綱常啊,那些我聽膩了的東西。」
「乃至阮玦那孩子,謝家不知費了多少功夫,才將他尋回來,以繼承他們所謂的『正統』。」
輕描淡寫寥寥幾句,再多愛憎也接連褪去。
哪有那麼多風月往事,不過是一對夫妻在權欲之爭中漸行漸遠。
萬千寵愛的公主有不遜于任何男子的野心,她不愿做嬌養的妻子,乖順的附庸,可她的夫君卻無法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