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笑你出身鄉野不懂規矩,但是你不在乎,只問我撞疼了沒有。」
「那個時候吹起來一陣風,我看見了喜帕下面你的臉。」
「人是可以一瞬間長大的,瓊月你明白嗎?」
「那條被徐子儀扔在地上的姻緣帶,我把它偷偷撿起來,好的地方裁剪下來剛好夠做一條發帶。」
「我有時候也會做夢,夢到這是你給我的。」
「我和我的心思一樣,骯臟齷齪見不得人,一輩子也不可能光明磊落。」
「當初徐子儀在戰場上,我并不愿救他,我甚至盼著他戰死。」
「可是他死了,你會傷心。」
「很可笑對吧?可我就是……不敢想你傷心的樣子。」
「這世上有瓊月姐姐這樣,為愛奮不顧身的人,也有我這樣,光是遠遠地看著,即可知足的人。」
我怔怔看著他,他沉默許久,我看見他眼中蒙上了一層霧氣,少年身影似有千仞寂寞,像極了笑尸山上、凜冬時總不肯散的晨霧。
他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干脆摘了面具扣在我臉上,不叫我看見他的狼狽。
「該說的都說完了,我要去當我的大將軍了!早就看瘦鴉他們幾個不順眼了。」
他故作輕松地扔了一塊石頭進水里,想打個漂亮的水漂。
可那石頭很不給他面子,一跳也不跳,徑直沉到湖里去了。
他很尷尬地咬了咬下唇,局促無措的樣子又像極了四年前。
我嘆了口氣,真是憨瓜一個。
18
一切塵埃落定。
那是一個萬里無云的晴天,拂開了冬日陰霾,河堤綠煙一路吹到了城門口。
和離書落契,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將軍府。
「我家小姐還是梳待嫁的頭好看。
」綠珠笑嘻嘻地為我挽發簪花,「咱們小姐都多久沒打扮了。」
一支綠蕊海棠,月白襦裙,烏發斜綰,黛色入鬢,一點絳色。
「倒像剛出閨門的小姐!」
出了門,看見一臉不快的老夫人,忐忑的修遠和憔悴的徐子儀。
徐子儀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我沖他們一拜,明白此去山長水闊,恐怕再不會相見了。
「瓊月嬸嬸……」修遠小心翼翼地去拉我的手,「嬸嬸,你比從前好看多了……」
老夫人又氣又怒,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修遠:「哪個是你嬸嬸?」
修遠一愣,轉頭去看徐子儀:
「嬸嬸以后不回來了?」
徐子儀只沉默,修遠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卻被老夫人一個眼刀子嚇住。
大約是看到我被休棄,竟然打扮得如此鮮亮,竟然沒有一個棄婦哭哭啼啼,狼狽的樣子,所以心里不痛快吧。
不過痛不痛快,已經和我沒關系了。
照夜親熱地蹭著我的脖子,似乎是明白今后不必離開我了。
「修遠要好好念書。」我摸了摸修遠的頭,「上次入泮考,你沒考上,你要好好念書,別讓你娘親失望。」
修遠擦干眼淚,點了點頭,小聲地說了聲對不起。
我翻身上馬,照夜歡快地揚起前蹄。
我從姨娘們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真切的羨慕。
我調轉馬頭,徐子儀啞著嗓子開了口:
「你……就沒什麼想跟我說的?」
我搖了搖頭:
「徐子儀,咱們一別兩寬,各自歡喜吧。」
我能說的,已在那首詩中寫盡了。
「我會去北荒找你!」他猶且不甘心地沖我喊道,「我會彌補我的錯!」
那是他的事情,與我無關了。
出了門,繁花映墻,鳥雀啁啾。
楊昭溪一襲白衣,紅帶束發。他靠著那支銀槍,叼著一根草稈在花墻下小憩。
滿架薔薇映在他的肩膀,映得他白衣照雪,像只慵懶的貓。
照夜沖他打了個響鼻,他睜開眼,正對上我的目光,他眼中一亮,忽然就紅了臉,慌忙把草稈吐出來:
「這、這麼巧?」
依我看,一點也不巧,這是條出城的必經之路。
「……一起嗎?」我沖他一笑。
「好、好啊。」
楊昭溪如他所言開了善堂,收留那些戰士遺孀遺孤們,我本想著去馬廄里頭重操舊業,他忙說善堂正缺人手。
我想了想從前答應他的,點了點頭。
他大約是說穿了心事,總紅著臉不肯看我,路走錯了兩三回,照夜跟著他倒是繞了好些彎子。
「楊昭溪,你真的認識去北荒的路嗎?」我被他氣笑了。
「……認、認識。」
啊,我真的懷疑當初他是怎麼七日就北荒京城跑了個來回的。
終于在他走錯了第十九次路時,我忍無可忍。
我輕喝一聲,照夜越過他跑得飛快,我順勢把那晚他的白狼面具,頑劣地扣在他頭上:
「跟上!憨瓜!」
他微微一愣,忽然也笑了,一夾馬腹,縱馬追了上來。
天藍得可以沁出水,笑尸山夏日的牧草一望無垠,天地廣闊得讓我醉心。
北荒很大,大到可以跑一輩子馬,永遠不會膩煩。
而余生很長,很多事情其實不必立刻想明白。
對吧?
【完】
引銀瓶(番外)
北荒的日子很忙。
如楊昭溪所言,城內的善堂開起來了。
登記鄉紳商賈的籌款,安頓烈士們的遺孀幼子,采買吃穿用品,盤算著接些手工漿洗的活計,為幼子小兒們跑書塾請先生,這些都比我想象的來得繁瑣。
所幸北荒戰事已平,和談事了,百廢待興。
楊昭溪原本習文,修書一封請來了京城的家塾先生,據說他把北荒的雪景寫得醉人無比,哄得這個素愛風雅的老先生連夜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