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到了冬天,能歇息一下了,心里想著的也是來年啥時播種、存糧夠不夠吃。
光是活下來就已經足夠艱苦了,根本沒時間想其他的。
可到了如今,在這數著數兒進氣出氣的關頭,年嘉禾反倒有閑暇思考了。
活著到底圖個啥呢?
傳宗接代?
光耀門楣?
一陣睡意襲來。
年嘉禾使勁搖搖頭,用力揭開快粘住的上下眼皮,他知道要是在這會兒闔眼,很可能就永遠也睜不開了。
他不知道活著到底圖啥,但他本能地想活著。
遠處的干涸河床里,有個緩緩蠕動的黑影,像是條快曬干的蚯蚓,年嘉禾睜大眼仔細瞅了瞅。
是豐登,他弟弟。
這種時候還能有力氣在外走動的也不剩幾個了,豐登便是其中之一。
豐登匍匐在地上,像蚯蚓般一寸一寸地挪著,他正在龜裂的土塊里翻找蟲子與樹根。他也已經瘦得跟骷髏一樣了,顴骨如兩座山一樣暴突高聳,眼窩與面頰卻如深潭般凹陷,枯皺黯淡的臉上,唯有兩只眼珠子亮得嚇人,泛出紅光。
年嘉禾打個寒顫,他想起了昨晚的事。
偷尸搶尸早已不是新鮮事了,有更恐怖的傳言說,附近山中的粵匪殘黨正在攔路劫殺活人。
豐登從小就是個頑劣的孩子,不干農活,也不讀書。他們原本一起住,但他手腳不干凈,偷家里的東西,年嘉禾一怒之下便將他趕出了屋。
那之后他便游手好閑,東家討一頓飯、西家討一頓打地混世度日。這場奇荒降臨后,年嘉禾本以為他會是最先熬不住的那批人,但沒曾想,豐登的身體里迸發出了一股奇異的生命力,在這干裂的大地上比誰都更努力地掙扎求生。
就像條蚯蚓一樣。
——他這麼努力地活著,又是圖些啥?
這時,一道白光忽地從天空劃過,年嘉禾抬頭看時,那光已經烈烈灼目如第二個太陽。再眨眼時,光又不見了,只在天上留下一道辣眼的白痕子,緊接著遠處的山坳傳來一聲炸雷般巨響,把年嘉禾從門檻上猛掀倒在地。
他哆嗦著爬起身,望向巨響傳來的方向,只見那邊山坳深處正緩緩裊出黑煙。
「這……這咋回事?」
天上咋掉了個太陽下來?
他正欲仔細看,只見下面的豐登爬起了身,順著河床朝黑煙飄出的山坳走去,年嘉禾瞬間激出了一背心冷汗,朝弟弟的背影用力喊:「豐登……別去!你個寡貨,別過去!」
可豐登壓根聽不見,丟了魂似的兀自走著,他只得竭力撐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追上豐登的背影。
天上的太陽光照下來,他只覺自己紙一樣的身軀被照了個透亮,腳步竟有些輕盈起來了,仿佛稍一踮腳,就能輕飄飄地飛起來一樣,他就這樣跟著豐登,兩人一前一后,一腳深一腳淺地摸進了那山坳,踩著碎石,小心翼翼、連滾帶爬地滑下斜坡,往那黑煙裊起的地方望去。
焦金流石的河床中央,凹下去一個兩三米寬的大坑,坑的中央是一個石磨大小的土丘,土丘外圍是向四周翻開的泥土,里面混合著被燒黑的雜草和枯根,散發出難聞的糊味。
豐登從泥土里撥出一截沒有徹底燒焦的樹根,草草擦了下以后,就塞進嘴里,混合著唾沫咀嚼吞咽了下去。
「別吃!你個挨刀貨!有毒怎麼辦!」
年嘉禾有氣無力地罵了兩句,試探著朝焦坑中央的土丘走去,坑里的土還很灼熱,陣陣散發著熱浪與白煙,年嘉禾只走了一步,便覺得自己鼻孔都快冒火了,沒敢再靠近。
他總覺得那堆土在緩緩地顫動。
不知道是不是熱浪導致的錯覺。
他撿起一根枯枝,小心翼翼戳了戳,土丘猛地一個震顫,從頂端抖落了不少焦土。
這次絕對不是錯覺。
他抹了抹虛汗,用力再捅過去。
大量焦土隨著抖顫從「土丘」身上抖落,年嘉禾扔掉樹枝,倒退著坐倒在地——他從土丘的內部,看到了一只緊盯著他的眼睛。
豐登走到他身邊撿起樹枝,把「土丘」上剩下的土層掃掉,隨后和年嘉禾一起坐倒在地。
土丘里面是一團磨盤大小,灰白底色,遍布赫色紋理的塊狀物體。
「……肉?」
豐登顫聲道。
那的確像是一塊肉。
而他看到的眼睛,就是那坨肉上唯一的器官。
2
「造孽——造孽啊!」
背后傳來拉長的凄嚎。
二人轉頭看去,見到一名穿著襤褸長衫的黑瘦老頭。
那人是村里的教書先生,孟秀才。
孟秀才其實不算真秀才,他沒中過功名,一輩子都只是個老童生。但他好歹是村里為數不多識字的人,辦過幾年塾,逢年過節幫人寫對聯、家書之類,因此村里人都愿尊稱他一聲秀才。
只不過他終年無法進學,落了心疾,又沉迷起黃老、命理之類偏門學問,便常有些瘋癲的舉止,常在口里念叨著些「天地玄黃」之類的話四處游蕩,村里人都不怎麼敢接近他。
他也是大荒來臨后,還有力氣在外走動的人之一,他仍穿著那件皺巴巴的長衫,因消瘦而暴突的雙眼像金魚一樣鼓瞪著,用雞爪手顫巍巍地指向坑中的肉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