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豐登聞言,倏地一下就站了起來。
「你說的這嘛意思?是說,這東西不是太歲爺?」
「這、這也不應該啊……《本草綱目》中就說,這太歲的樣子是「狀如肉,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那山海經里也有寫——」
「誰他媽管你書上怎麼寫!」豐登一溜煙沖進屋。
「我就說,那不就是坨肉嘛!恁娘的,咱三個餓漢,被一坨肉給嚇到了!」
他邊罵邊在屋里左找右找,孟秀才見了,大概是意識到他想干嘛,也連忙往屋里走,年嘉禾愣了兩秒,心里忽地念頭一通,沖上去拽住孟秀才。
「你、你們……使、使不得啊嘉禾!興許是我沒算對,又興許是星君降錯了位置呢?你、你們要敢吃了神仙,是要遭大災的,天大的災難啊!」
「遭災、遭災!」
年嘉禾氣不打一處來地罵。
「還有什麼災,能比得上咱遭的這場災、受的這份難?!」
「這、這……」
是啊。
還有什麼災能比得上這場大旱奇荒,千里焦土?
橫豎是死,做個飽肚鬼不比癟著肚子餓死好?
他想起昨晚缸里那仿佛挑釁似的爬動聲,又不知怎的想起喜穗死前的樣子,胸中涌起一股雜糅了悲恨與羞憤的怒意,甩開孟秀才,一瘸一拐地走進屋,又推開豐登,從灶上的盆里抽出他找了半天的東西——許久沒用的生銹菜刀。
他走到水缸邊,推開虛掩的缸蓋,深吸一口氣,湊到缸口往里看。
「太歲」躺在缸中,用赫紋組成的巨大眼睛靜靜注視著他。
年嘉禾咬著牙,鼓足勇氣,揮刀割下去。
等他捧著割下來的肉從缸中探出身時,額頭已被冷汗浸透了。豐登忙不迭地湊了過來,望著他手中那塊拳頭大小的肉。
他從「太歲」身上割肉時,那東西既沒流血也沒動彈,割下來的肉捧在手心,剔透晶瑩,潤如凝脂,讓他想起了豬肉攤上油花花的大肥肉。他不禁口舌生津,看向豐登,也在不停吞口水,就連遠處的孟秀才也在偷瞄。
年嘉禾把肉細細地切下一片,湊到剛才煮野菜的余火上去炙,肉遇熱并沒有像豬牛羊肉一般變色焦糊、滴落油脂,反倒是赫紋褪盡,變得愈發的白皙光潔,捧在手心宛如一塊美玉,也沒有任何氣味散發出來。
豐登迫不及待地拿起肉片,塞進口里,咀嚼了一番后,瞇起眼,露出一副奇異的沉靜表情。
「豐登,什麼味兒?」
「……沒味兒。」
「沒味兒?」
「嗯,什麼味兒都沒有。」
「那——」
「好吃。」
豐登近乎沉醉地答道,一臉滿足。
沒味兒怎麼會好吃呢?
年嘉禾帶著疑問再割下一片肉來,湊到火炭上炙了炙之后,小心翼翼放進嘴中,咀嚼了幾口。
他立即明白為何豐登會露出那種近乎沉醉的表情了。
這肉雖然沒有任何味道,口感卻異乎尋常的豐腴肥美,小小一片肉充盈了整個口腔,如同在嚼滿滿一大口白米飯——不對,簡直比吃白米白面的感覺還要足實。
他小心翼翼吞咽下去,幾乎能清晰感覺到那肉順著喉嚨,暢通無阻地落進了肚里。吃了大半年野菜、糠皮、樹根、蟲子的胃激動地收縮著,把幸福的顫悸一陣陣傳遍全身。
年嘉禾摸摸肚子,他甚至能感覺到那片肉就躺在肚子里,正不斷地向身體傾注熱量。他看向豐登,豐登臉上也充盈著幸福的滿足感,原本因饑餓而干癟的臉頰似乎都紅潤了一些。
僅僅是一片肉而已。
兩人又割下幾片肉,放在火炭上草草炙熟后,迫不及待地送進嘴里,幾片肉下肚,二人只覺渾身燥熱,這倒春寒的陰冷天氣,竟熱得汗流浹背。
年嘉禾脫下襖子,又割了一片肉,正欲去烤,眼角余光瞥見縮在一旁的孟秀才,孟秀才嘴里一邊叨咕著造孽、遭災之類的詞,一邊用金魚眼朝他手里的肉閃閃爍爍地瞅。
「來,秀才,你也吃一點。」
孟秀才如遭電擊般抖了抖,起身就往外走:「我、我不吃!」
年嘉禾朝豐登點點頭,豐登會意地站起身,攔住孟秀才。
「不吃你就別走。」
兩人都清楚,孟秀才就這樣跑掉的話,指不定會把這太歲肉的消息傳到哪里去,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讓他把秘密和著肉一起吞下肚。
他舉著肉,湊到孟秀才面前,孟秀才被豐登挾持著,擺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左右躲閃,喉結卻在蠕動著響亮地吞咽,嘴角也滲出了亮晶晶的口水,年嘉禾不禁哂笑,把那片肉硬抵著他牙齒,塞進了他嘴里。
孟秀才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咀嚼了兩下,把肉咽下肚。很快,他也兩眼放光,臉上露出充盈著滿足感的幸福表情。
「這、這真乃玉饌仙饈也!」
「放什麼酸屁!說好吃就行了。」
拳頭大小的肉,不到 5 分鐘即被分食完畢,年嘉禾在心里數了數,他吃了 3 片,豐登吃了 5 片,而孟秀才足足吃了 8 片。
常理來說,這麼小一塊肉,三個餓了大半年的人分食,怎麼著也不可能吃飽才對,但三人都捂著肚子,只覺得撐腸拄腹,連一粒米都再也吃不下。
他們席地而坐,抬頭仰望灰蒙蒙的天空,誰也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