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還是侄子好,比親的好!姆啊,姆不想別的,姆就想再長出一副好牙來,等那畜生再來了,襖死他!襖死這造孽的畜生!」
年嘉禾沉默許久,低聲道:「舅奶奶,那肉……你最好別吃。」
「咋、咋個不吃?」
「那肉他……不好,吃了對身體不好。」
二舅奶用渾濁的雙目盯著他,問了一個他久久無法回答的問題。
「不吃歐……那還有什麼能吃的?」
回到家,喜穗依然靜靜站在院中。
「你有什麼想要的嗎,嘉禾?」
她用平靜無瀾的聲音問道。
這已不是她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了。
「我啥都不要。」
「……怎麼會呢」
喜穗再次失望地垂眸。
「人肯定都會有想要的東西啊,這里的其他人都有。」
這話年嘉禾警覺地回頭。
「……你說什麼?這里的其他人?」
「你有什麼想要的嗎,嘉禾?」
「我說了,我啥都不要!」
「你再仔細想想,肯定會有的。」
「……」
年嘉禾站在原地,沉默半晌,低頭道:「那我想去找蛇。」
「找什麼?」
「找蛇,你之前不是一直讓我去找蛇嗎?找到了蛇,興許就能找到水,找到水就能挖井,就能種糧了。」
他說著,抬起頭看向喜穗。
喜穗臉上綴著比之前還要濃郁的失望。
「我沒法幫你找蛇,對不起,嘉禾。」
「我沒法幫你實現這個愿望。」
5
距離分肉已半月有余。
這一天,年嘉禾推開院門,他驚訝地發現,外頭竟像是已經恢復到了饑荒之前的模樣。
來往的村民面色紅潤、笑容盈然,互相朗聲打著招呼,有些手里還提著煙袋、棋子之類消遣物件,半大小子們在胡同與屋子間追逐打鬧,幾個婦人聚在一起閑聊打趣。
他扛起鋤頭走出門,來到村口的開闊地,見到一群人正聚在一起擲骰子——賭注是一片片的肉。
更多人在悠閑地抽煙袋,連好幾年沒見過的剃頭攤都重新擺了出來,理發匠正給人仔細地修剪辮子。
他看著眼前近乎吊詭的光景,不由得有些失神。
就算是在這場旱災之前,此種光景也只有在大豐收的年份才能見到。
要不是路旁邊的干涸河床與更遠處的龜裂田地轉頭就能望到,他肯定以為自己已經陷入了更大規模的幻覺。
年嘉禾搖搖頭,扛著鋤頭繼續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喜穗幾天前的追問,在輾轉反側一宿之后,他感覺自己終于找到了想做的事。
他要去找蛇。
去找到能讓村子真正度過這場旱災的東西。
——而不是那些肉。
他知道眼前這副光景是不正常的。
是那塊不吉祥的肉帶來的假象。
半個月過去,他依舊沒有產生多少饑餓感。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但心中縈繞著不安的愈加濃郁。
年嘉禾走到村口,田埂那邊突然傳來喊聲。
「嘉禾叔,你等一下!」
他轉過頭,見一個少年跨過干裂的田地,快速跑到了他面前。
他認出了那個少年,是豐登那邊的一個遠房侄子,名叫廩實。喜穗還在的時候,一直很照顧這個小侄子,這娃自然也很親近喜穗。
少年跑到他身邊,卻又支吾著不開口,像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話。
「咋的,廩實?有什麼話你就說。」
「嘉禾叔,我說了你別打我。」
「我沒事打你干啥,你只管說。」
「我……我好像看見嬸嬸了。」
年嘉禾的笑凝固在臉上。
「你說什麼!什麼時候?」
「就是分肉的那天。
」
「那天?你、你怎麼會……」
「我那天出門找野菜挖,挖著挖著,遠遠的,就看見嬸嬸站在你家屋子旁邊朝我笑。我心想,嬸嬸已經死了,怎麼會站在那?我又怕,又好想她,就不由自主走過去,走過去以后她不見了,只聽見你們的說話聲,爬上墻,就看見你們在吃肉……」
年嘉禾眼皮猛一抖,原來那天看到的腦袋,就是廩實。
「我……我回家以后,沒敢把看見嬸嬸的事說出口,就只說看見你們在吃肉。嘉禾叔,我……你打我沒事,但是我真的看見嬸嬸了,絕對沒騙你!」
年嘉禾怔了幾秒,轉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回家。關緊院門,氣喘吁吁地回頭,看向站在院里的喜穗。
「是你把他們引過來的?」
「是,」喜穗微微點頭,「廩實那娃掛記我,我就用他把村里的人都引了過來。」
「你、你把村里的人引來干嘛?!」
「分肉。」
喜穗平靜地說。
「只有你、豐登和秀才是不太夠的,你們又不打算主動把肉分給別人,我只好自己想辦法,讓更多的人接觸到肉。」
「你、你——」
年嘉禾用顫抖的手握緊鋤頭。
在他心頭積壓了大半個月的不安感,正飛速地凝結成濃得化不開的恐懼。
「你到底想干什麼!你騙我們吃那些肉到底想干啥?!」
喜穗用漆黑的雙眸沉靜地凝視著他。
「我想幫你們 jinhua。」
她幽聲說道。
她的聲音仿佛九天之外吹來的凄風,她的周身縈繞著一圈絕不屬于山村農婦的幽邃輝光。
年嘉禾卻傻住了。
——禁話?
什麼是禁話?
他倒是知道禁書——譬如粵匪賊首寫的那本《太平詔書》便是禁書,私藏、印發的人都要殺頭。
啥時候連說話也要禁了?
他剛想繼續追問喜穗,喜穗已經慢慢后退著,隱入了陰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