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酷的奇旱已來到第三年,饑荒快要把大地拖到了崩潰的邊緣。
常有腹大如鼓、瘦如餓鬼的難民饑不擇路地闖到村子里,跪滿一地、祈求一口飯食,都被李浩存的兵給擋住了,輕則驅趕、重則直接戳死。村里的人站在村口面無表情地觀看,臉上偶爾還會閃過輕蔑與得意。
他們的皮膚愈發油亮與滑膩了,面目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口鼻眼耳都在怪異地扁平化,油膩膩地揉在一起,仿佛即將糊成一團難以辨別的東西。有時年嘉禾走在路上,甚至會覺得周圍那些走動、交談、大笑、爭吵著的不是人,而是擬態成人的其他東西。
他隱約地覺察到了某種劇變即將發生的征兆。
他恐懼到不敢仔細去想。
這日傍晚,年嘉禾正在床上發呆,外面傳來緊迫的拍門聲。他起身過去打開門,是李浩存的手下之一。
「大哥要問你些事。」
他不敢違逆,只能跟著那手下來到觀音廟。
觀音廟早就廢棄許久了,李浩存的人進去以后也并未清掃翻修,只是分散駐扎在各處,手下帶著他走進天王殿。李浩存就盤腿坐在殘缺崩裂的彌勒像旁,佛前的供桌上擺放著一團石磨大小的灰白色物體。
那是太歲。
它又融回了一體。
李浩存轉回頭,開門見山地說:「還有兩人沒有上繳。」
「咦?」
「還有兩戶人沒有把肉繳上來,」李浩存重復道,「你們村現存 22 戶,36 口……不對,35 口人,是吧?」
「是、是……」
「那就是了,我只收上來 20 份肉。」
「……」
「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口癟無牙的老嫗,一個是穿長衫的神叨書生,他們兩人沒交上來。
」
年嘉禾心中一驚,很快反應過來李浩存說的二人是誰。
「將、將軍準備把他們倆如……如何處置?」
「我又不知他倆在哪,叫你來便是想讓你帶幾個兄弟去把那二人尋回來。」
年嘉禾愣住了。
「不、不知他倆在哪?」
「嗯,那日集合你全村人議事時,并未見到這兩人,許是見我們搜村,藏起來了。」
年嘉禾愣神許久,小心翼翼問:「將軍既然沒見到過他們倆,怎、怎麼會知道他倆模樣的?」
李浩存聽到這問題,轉回頭,視線詭異地在太歲身上停留了片刻。
「有人告訴我的。」
「有……有人?」年嘉禾心驚膽戰地追問。
「你不用多問!」李浩存擺擺手,「我給你幾名兄弟,你去幫我將那二人尋回來便是!你那廢物二舅,便是那老嫗的兒子是吧?你讓他也跟著去。」
年嘉禾只好跟著身旁的手下走出了天王殿,那手下找來另一名士卒,又把蔫頭耷腦的二舅從一頂帳篷中扯出來,四人出了觀音廟。
「二舅奶腿腳不便,應該沒法藏才對,準是因為你家老屋在山坡上,又破舊,那天搜村時被當成了廢屋。二舅,你帶一位兵爺去找她吧。」
「老婆娘八成是餓死了,有什麼找頭……」二舅不耐煩地嘟囔,但還是帶著一名士卒往老屋所在的位置走去。
年嘉禾則領著另一名士兵往山頂走,對于孟秀才藏在哪,他大致有個底。
年家村是圍著一座小山丘建立的,山頂上有一片少樹的開闊地,那里地勢高而平坦,是個觀星的好地方。
通往山頂的路崎嶇蜿蜒,二人一言不發地沉默攀登著。
快走到頂上時,年嘉禾忽然腳下一打滑,差點摔倒。
他扶著枯樹站穩,借著昏黃的暮光往腳下看,發現地面濕漉漉的。
年嘉禾不禁心中驚疑,連樹都早已枯死得差不多了,地面怎麼還會這麼濕滑的?他試著抬腳,竟發現草鞋與地面扯出了長長的黏液。
這并不是水。
身后士卒出聲催促,他只好繼續往前走。
隨著行進,周圍的環境開始逐漸異化,半透明的黏液掛在枯枝與禿椏上,將暮暉反射成了詭異的血紅色。沒走多久,年嘉禾又覺得腳下一滑,踩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他挪開腳一看,地面嵌著一顆濕滑的眼球。
「啊!」
他驚叫抬腳,眼球迅速鉆進了土里,身后的士卒卻沒看到,只是拿槍抵著他催促往前。
他們走到了丘頂。
孟秀才就坐在開闊地中央的一棵木樁上,背對二人,仰望著天空。
姿態奇異的光禿枯樹將他團團包圍,樹林上方是流光溢彩的璀璨虹霞,霞光纏繞著扭曲的枝椏,枯林像毛細血管般陣陣律動。
「秀……秀才?」
年嘉禾膽戰心驚地喊了聲。
孟秀才聽到了喊聲,但沒有轉頭。
「啊,是嘉禾啊……有什麼事嗎?我在看星星呢。」
「你、你……」
「嘉禾啊,我跟你說,我都看清了,全都看清了……」
他惆悵地長嘆著,仰望初升的巨碩紅月。
「我跟你說,月亮上面啊,沒有廣寒宮,也沒有搗藥的兔子。只有坑,密密麻麻的坑,就跟那麻子病人的臉似的!坑上面還有疤,就跟燒傷了一樣,黑一塊白一塊的疤,黑色的凹進去,白色的凸起來,坑坑洼洼,沒有一塊平整的地!哎,丑啊……太丑了!月亮竟然是這麼丑的東西,什麼玉盤、銀鏡……全是假的,竟是胡說,只是一顆又丑又黑的土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