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出城的馬車上,身后是窮追不舍的士兵,我仍不敢相信,往日對我們疼愛有加的父皇,會下達這一道道又急又狠的必殺令。
母親眼底有晶瑩的淚光閃爍,卻倔強著不肯讓它落下來,她抱著我,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說,要帶我回她的草原故鄉。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母親并不是什麼草原的公主,她的父親,只是一支旁系部落的首領,只因為她樣貌出眾,才會被挑選成為和親的「公主」。
難怪那幫野蠻的草原人會毫無顧忌地挑起戰端,于他們而言,犧牲的不過是一位名不副實的公主罷了。
我們最終還是沒能逃出去,大批的士兵將我們包圍。
為首的那人我認識。
當朝宰相,姓傅。
3
那人望向我們的眼中含著悲憫,像是在看兩只即將死去的螻蟻。
然后他輕輕揮手。
箭如雨下。
我被母親死死護在懷中,她揮舞著一截軟鞭,頑強地與萬千利箭抗衡。
很快,一支羽箭從她后背穿膛而過,噴涌而出的鮮血濺在了我的臉上,身上。
猶有余溫的,我母親的血。
緊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母親終于不再動彈,抱著我倒在地上,溫熱的血液漸漸涼透,如同我那時的心一樣。
我怔怔地望著母親,直到她眼角噙著的那滴淚終于滾落而下,伸手輕輕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閉上雙眼,僵硬著身體一動不動,身旁的母親被人抬走了,有一道視線落在我身上,良久,我聽到了傅相的聲音。
「扔到城西亂葬崗。」
4
亂葬崗,就是死人堆。
到處充斥著尸體腐爛的惡臭,被扔在那里的,有些甚至連個草席都沒有,就這麼曝尸荒野,再被山禽野獸一點點啃食。
我以為自己也將會是這樣的下場,卻沒想到三日后,老師帶著嚴峋找到了我。
5
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每晚都會做夢,夢里是母親含著血和淚的一雙眼,抑或是她被高高吊在城樓上,形同槁木,被萬人唾罵恥笑。
無數次從夢中驚醒,夜夜睜眼直到天明。
既然天不亡我,那我的存在,必將要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以血還血,以命還命。
這才公平。
6
我隱姓埋名,借著沈清許樂伶的身份探聽情況,暗中培養勢力。
也是在那里,我認識了她。
風風火火地闖進南風館,鬧著要見識這里的第一美人。
卻在見到我的那一刻愣住了,捂著緋紅的雙頰,拔腿就跑。
當天夜里她又悄摸摸翻進我的窗,塞了包東西給我,說白天唐突了,來賠罪的。
我有些好笑,她當真不覺得,半夜翻窗的行為更加唐突嗎?
低頭打開一看,都是些各式各樣的小零嘴。
一顆一顆,晶瑩剔透的,和眼前的少女一樣。
鬼使神差地,我沒趕她走,而是吃著甜到膩牙的小零嘴,和坐在窗臺上的她一起賞了半宿的月亮。
她也不講多的話,只時不時偷偷看我一眼,再低頭吃吃地笑。
后來實在累了,她便靠著窗戶打起了瞌睡,突然身子一歪,我下意識伸手,溫香軟玉接了滿懷。
那一刻,我感受到沉寂多年的心開始跳動。
像是久旱飲甘露,枯木逢了春。
7
但我很快知道,她原來是傅相的女兒。
多年前城外那一張悲憫又殘忍的臉,始終是我的噩夢。
那樣的人,怎麼會生出她這樣的女兒呢?不諳世事,懵懂純真得像一張白紙。
那夜以后,她像是突然摸到了門路,南風館大門不走,偏愛翻我的窗戶,每次不是帶些小吃食,就是帶幾篇話本,在我這兒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謝絕了其他慕名而來的客人,日日關著房門,卻獨獨給她留了扇窗戶。
至于理由嘛,當然是為了靠她接近傅相了。
我這麼和我自己說。
8
她對我的愛慕之心,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我也樂見其成,不拆穿,卻也不多做回應。
卻沒想到她會在我和嚴峋私下見面的時候突然出現,還一不小心落了水。
我心中盤算,若是我和嚴峋的關系被她爹知道了,必定要引發更大的麻煩。
現在她落水了,救,還是不救?
正猶豫的工夫,身旁的嚴峋卻徑直跳了下去。
嚴峋作為老師的得意門生,向來心思縝密,不會不知道其中利害。
我無法,只能起身去尋大夫。
萬幸的是,她醒來之后據說生了場大病,落水時的一切都被忘了個干凈。
那以后她偶爾也還會來南風館找我,還是會翻我的窗,卻不會再對我癡癡傻笑了。
她總是會站在窗邊,望著人流穿行的大街發呆,臉上滿是糾結和迷惘。
我的小姑娘,原來也有心事了。
9
她爹到南風館里來找她。
過了十多年,我終于再一次見到了這個男人。
看著確實比當年蒼老了許多,但一雙眼睛里透露出來的精明和老練,無不提醒著我對方的身份。
近些年來我很少再做那些夢了。
但不代表我能忘記那一張張夢里的臉。
他顯然沒認出我,還當我是什麼輕薄他女兒的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