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人無法反駁對方用來壓價的謊言,畢竟,人魚鱗是從海灘上撿到的謊言原本就是從他自己口中開始的。
事到如今,他要想從珠寶店老板那里拿到足夠的錢,方法只有一個。
拿更多的人魚鱗來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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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真是個奇怪的東西。詩人在去往珠寶店的路上默默想著。它既可以先對某些東西厭惡抗拒、絕不容許,也能在一次又一次破例之后徹底習慣,甚至會覺得本該如此。
比如,此刻他手中那袋沉甸甸的人魚鱗。
最初詩人在支支吾吾向人魚討要鱗片時,還會因羞愧不敢看她那雙純凈的眼睛,更不敢細聽她親自動手剮掉一排排鱗片時的痛苦喘息。
那一聲聲壓抑的喘息,也像利刃扎進了他敏感的神經。
但人總是能習慣的,無論好的壞的。類似場景重復若干次后,詩人已經可以對人魚痛得蜷成一團的模樣熟視無睹,而她的嘶啞哀鳴,也跟遠處傳來的海浪聲融成一道,變成了容易被忽略的背景音。
這大概便是身為人魚卻無法歌唱的悲哀。
不能化為魅惑歌聲的嘶啞哀鳴,就連最基本的同情也喚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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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人心的另一奇怪之處就在于,它可以同時容納兩面完全相反的東西,既允許詩人對發生在人魚身上的殘忍習以為常,又允許他對人魚更加看重,也照料得更為精心。
每次離開珠寶店,詩人都會先去給人魚買回最昂貴的藥膏和最新鮮的活魚。
而人魚還是如最初那般信賴他,會接過他給的所有食物,也從不抵觸他給自己的傷口上藥,即便是在被藥膏敷上傷口的痛楚激得幾乎無力撐出水面的時候,她依然在朝他微笑。
那笑容虛弱而純凈,找不到任何與怨恨有關的痕跡。
光是看著這笑容,就足以讓詩人腦中迸發出新的靈感,然后他又會坐在池邊,將新寫出的詩念給人魚聽。
這世上除了她,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聽得如此認真。
這樣的反應令詩人迷戀不已,每每望著對方碧藍的雙眼,他便根本無法移開視線,仿佛連自己的靈魂也要被溺斃在那片幽深海底。
「我原本以為是自己救了你。」詩人將額頭抵住人魚眉心,低聲呢喃,「但或許……你才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
不然當初徘徊于海邊的他,怎麼會在困頓得找不到出路的當頭,正好遇到這樣一尾擱淺的人魚?
人魚應當是不懂這其中的復雜波折,她只會張開手心去貼詩人的左胸口,先把一陣冰涼浸進那片肌膚,再把那片火熱收回在手心,握得很緊。這對于她而言,或許是個好玩的游戲,因為詩人看見她的嘴角浮起了無聲的笑意。
于是詩人也跟著笑,可人魚突然低低「嘶」了一聲,臉上失了神采。
她的尾巴上有太多因剮鱗而生的傷口,稍不注意碰到水池邊緣,就會產生劇烈的疼痛。
詩人熟練地扶住顫抖的人魚稍作安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水面,那里有一朵朵綻放的血花,鮮艷而猙獰。
一個隱秘的聲音悄悄從他心底響起:「只要一直這樣,她的傷便不會真正痊愈。」
然后,這尾美麗又脆弱的人魚,就會永遠需要你,傾聽你,離不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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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詩人朝人魚索要了更多魚鱗。
比他最早索取的多許多倍。
這些魚鱗不僅解救了他的種種困窘,更是帶來一筆不菲的財富,令他可以換上訂制的新衣,出入昂貴的餐廳,去碰一些以前夠不著的圈子,像個體面人一樣生活。
連小鎮上以前從來不拿正眼瞧他的年輕姑娘們,如今也會嬉鬧著與他開兩句有關詩歌的玩笑。
這些變化當然給詩人帶來了愉悅,可惜這些愉悅都無法被帶入那間陰暗隱秘的半地下室。只要門一打開,他便會看到那尾浸在水中的人魚,而對方魚尾上的傷痕會精準地提醒他,這才是一切變化的根源。
反倒是人魚見到他時還會笑,即便笑得勉強,但那確實是真誠的笑,沒有半分虛假。
她真的從來沒有懷疑過他。
所以她一次也沒有拒絕過他索要魚鱗的請求,每次都會用尖利的指甲往魚尾上剮,一剮便是連貫的一長排,舉止之中有種荒謬的熟練感。
但痛始終還是痛,不會因為次數的疊加而麻木。
看著人魚在水中緊緊蜷成一團,體溫比周圍的水溫還要低,詩人猜想冷血的人魚也會渴求溫暖,不然她不會總是在自己抱住她輕言安慰時,將臉頰貼緊他的胸膛,傾聽著那搏動的心跳,仿佛想從中汲取詩人全部的體溫一樣。
「沒事的,沒事的。」詩人也不知道這話究竟是說給人魚聽還是自己聽,「別害怕,魚鱗拔了還能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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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命運之神再度同詩人開起了惡劣的玩笑。
不知是否因為之前剮去了太多鱗片,無論身體還是心靈的痛苦都已超過人魚能承受的程度,被剮掉的魚鱗不再重新生長,原本優雅光亮的魚尾,如今縱橫著一條條外翻開綻的灰白疤痕,丑陋且刺眼。